時間未過多久,酒喝完了,老者從懷里拿出一張票子放在桌子上,向江木喚著。
“小哥兒,結(jié)賬啦?!?p> 江木走過去,拿起票子看了一眼。
【行在會子庫】
【一貫】
會子錢,紙幣,南宋朝廷借鑒北宋四川交子發(fā)行的官方紙幣。
“好叫先生得知?!彼Ь吹毓爸?,說道:“小子雖不知先生名號,但看得出必是先天下憂、后天下樂之人。所以于情,這頓酒錢是該免了的。然而小子只是個伙計,做不了主,且?guī)捉嘭?,連墊都墊不起,便只能……”
老者愣了愣,隨即笑著擺手。
“小哥兒這說得哪里話,喝酒給錢乃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莫說你墊不起,就算墊得起,也是不可能讓你墊的,否則老夫豈不成招搖撞騙吃白食之徒了?”
江木又拱了拱手,有些難為情地說道:“還有……還有……您這是會子錢,雖然面額是一貫,但按如今的行情,只能兌三百錢來著……”
……
南宋的商品貿(mào)易非常發(fā)達,會子錢最初出現(xiàn)時,因為使用確實方便和朝廷印錢很克制,非常受民間歡迎,幣值非常穩(wěn)定。
可惜大好局面從前幾年開始急轉(zhuǎn)直下。
現(xiàn)在是嘉定三年,之前為了給權(quán)相韓侂胄主導推動的開禧北伐籌措軍費,本就缺錢的朝廷增發(fā)了天量會子。在北伐失敗后,為了解決財政大窟窿,再次增發(fā)天量會子。原來是舊會子到期就會收回更換新會子,現(xiàn)在變成舊會子不回收,幾屆新舊會子共同流通使用……
如此怎能不貶值!
朝廷缺錢,就開足馬力加印,這種完全脫離經(jīng)濟規(guī)律的舉動,怎么可能不貶值?
最初法令規(guī)定的比例是,一貫會子兌七百七十錢,如今當三百錢用都非常勉強。
會子貶值如脫韁野馬,朝廷自是驚惶失措,想了不少辦法,比如強行規(guī)定舊會子只準貶值一半,即“舊會其二、易新會之一”,還有一些嚴厲的限制措施,可下跌之勢仍是愈演愈烈。
你已經(jīng)沒有信用了,民眾徹底不相信你了,收到會子錢第一想到的便是趕緊花出去,如此是你能限制得住的?
這便是如今這場經(jīng)濟危機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因此而百業(yè)凋敝民生困苦。
……
“老夫懂的?!崩险呖嘈χ溃骸皠e難為情,不怪你,一點都不怪你,這有啥可怪你的呢?要怪只能怪朝堂上的諸公,是他們的無能讓生民受苦了哇?!?p> “對。”江木將找的錢送了過來,說道:“先生說得對,他們確實無能,一群無能的蠢貨!”
老者哈哈大笑,笑聲滄桑,帶著落寞?!靶「鐑毫R得好,的確都是蠢貨。可事已至此,罵也不起作用,仍是得共克時艱才是?!?p> 江木搖了搖頭。
“沒用的,如今不是共克時艱的事,而是朝廷若一直這么搞下去,會子錢最終會淪為廢紙,連擦屁股都沒人要,整個國家的經(jīng)濟都會因此元氣大傷,這完全是那些一葉障目的無能蠢貨們一手造成的?!?p> 老者打量了一眼江木,神色慎重了些。
“小哥兒若有見地……可否直言?”
“見地可不敢當,但看法想法的確有些,先生若愿意聽,小子自當言無不盡?!?p> “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guī)?,小哥兒請講,老夫洗耳恭聽?!?p> ……
關(guān)于嘉定年間的會子風波,江木前世時曾略了解一二,據(jù)他所知,在最慘淡時刻,會子錢已經(jīng)幾無價值,多少商賈百姓當街焚燒曾用血汗換來的紙幣會子,血淚控訴的背景是無數(shù)個家庭被洗劫一空,整個國家經(jīng)濟千瘡百孔。
所以他與老者說的話一點也沒危言聳聽,而是歷史上真真實實所發(fā)生的事。
他記不得那一幕出現(xiàn)的具體時間,但可以肯定現(xiàn)在還沒來到。
不過不會遠了。
另外,這一次的風波雖然在度過最艱難的難關(guān)以及找到應對后得以緩解,但縱觀整個南宋中后期,會子錢的貶值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xiàn),直至貶無可貶直接消亡。
因為朝廷缺錢,開不了其它源,只能無休止地開動印鈔機。
……
“敢問先生。”想了一會后,江木負著手圍著老者坐的桌子緩緩轉(zhuǎn)了起來。
“先生認為,這會子錢如此貶值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
老者苦笑著道:“印得多了,民眾不相信了?!?p> “對!的確是印得多了,民眾不相信了。前面是因后面是果,‘因’已是既定事實,韓侂胄已死,且不論他事非功過,畢竟哪怕把他的無頭尸身拎出來鞭尸也不起任何作用。想紓?cè)缃裰?,只能從后者著手?!?p> 一手主導開禧北伐的前著名權(quán)相韓侂胄是被現(xiàn)著名權(quán)相史彌遠和后宮聯(lián)手使計搞死的,腦袋作為“嘉定和議”的議和條件之一,被砍下送給了對其深惡痛絕的金國人。
諷刺的是,拿到腦袋的女真人卻給了韓侂胄一個耐人尋味的謚號——
“忠謬侯”
取“忠于謀國,謬于謀身”之意。
韓侂胄是一個在后世爭議頗大的人物,為岳飛鳴冤翻案、封為“鄂王”是其做出來的;削去秦檜的王爵、并將謚號改為“繆丑”也是其做出的;發(fā)動慶元黨爭同樣是他做出來的……
在江木眼中,這家伙雖然不是啥好官好人,但至少比一群偽君子強。
老者露出思索神情。
“說得對,朝堂上也正是于著眼于此處,怎奈辦法都想盡,依然于事無補。民眾不愿收不愿用,總不能拿刀架在人脖子上逼著吧?”
“所以說,其實會子玩得就是一個信用,是一個本身沒有任何價值、只是依托在朝廷信用之上的錢,如今的局面說明民眾至少在會子錢上已經(jīng)不再信任朝廷,這便是貶潮風潮的根本。先生對此是否認可?”
“認可,此也正是老夫之意。”
“嗯。”江木終于不再轉(zhuǎn)圈圈,而是拉了一張凳子坐在老者面前,目光炯炯。
“可是民心一旦失去,非短時間可以挽回。信用說白了就是人心,你越強行限制,百姓越不信任你,于是得到的反彈越狠,顯現(xiàn)出的便是會子下跌之勢愈來愈猛,若還一直如此下去,最終便是信用徹底崩盤。”
“可是不限制的話……?”
老者的神情有些疑惑。
江木搖了搖頭。
“錢印多了會貶值,這是規(guī)律,是任何人都改變不了的,但貶值幅度會不會如此之大有待商榷,徹底一文不值更是不至于。朝廷如今做的事,從明面上看,所有措施都是為了挽救會子。可正如先前所說,其實你需要的是挽回人心,那如此是不是只能讓人心越來越恐慌,效果反而適得其反?是不是愚蠢到了極點?”
“所以小哥兒的意思是……不加限制?”
“正是!”江木笑了起來。“無論是人心還是錢幣,都有客觀的運行規(guī)律在,強行挑戰(zhàn)規(guī)律,只能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正如先生所言,生民數(shù)千萬,難道每一次交易時你都能拿刀架在人的脖子上?所以呀,順勢而為才是正理?!?p> “可……若是不限制,豈不是更快變成廢紙一張?”
“不是這樣的。是,若取消所有限制,在短期內(nèi),幣值確實會有一個劇烈快速的下跌過程,但跌無可跌后會怎樣呢?這是朝廷認定的東西,很多年來的信用一直非常不錯,使用及保存也確實方便很多。如此短時間內(nèi)的暴跌是不是會引發(fā)報復性反彈?快刀斬亂麻與鈍刀子割肉,孰優(yōu)孰劣?一直緩慢陰跌是最打擊信心的,舉國上下都會深受其害。既然反正最后會走到幾近廢紙這一步——拋棄幻想吧,不管怎么限制,最后都會有成為廢紙那一天的,所以為何不干脆一點,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
“朝廷加印會子錢是因為北伐,可如今已經(jīng)議和,短期內(nèi)已不會再有戰(zhàn)爭,那么便不會再加印錢,等于說在市面上流通的會子錢已不會再增加。之后,若能在反彈時朝廷將此詔告天下,再順勢回收舊會子——哪怕實在拿不出錢,只是象征性地做做樣子,對于人心的鼓舞也很巨大。將反彈變成反轉(zhuǎn)未嘗沒有可能?!?p> ……
“這便是順勢而為——大勢既起,既人力無法扭轉(zhuǎn),那便不僅放之任之,更推波助瀾一把。如此明面上是受到了傷害,但其實是最低傷害,且人們在經(jīng)歷過之后,就能更正確客觀認識到會子錢的價值,于將來的錢幣運行益處甚大。如此,小子敢拿人頭擔保,只要按此方法,會子錢的貶值風潮絕不會久,稍頃便能反轉(zhuǎn)?!?p> ……
“請相信小子,如果運作的好,會子錢將會給朝廷打開一扇大門,門后是所有人都從未想象過的風景?!?p> ……
“現(xiàn)在挽救會子其實很簡單,就四字而已……”
……
“悉弛諸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