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東鎮(zhèn)一座遠離學(xué)校的房舍里,一個女人從肚皮上拔下針頭,放下衣襟。
每天兩針,一共打了多少針她懶得計算,肚皮已千瘡百孔,而這種注射將纏她一生。
她是唐鳳枝,剛扎完的是胰島素。
她來江東兩年多了,患糖尿病兩年整。
她的胳膊腿更纖細,肥肚子縮水成米袋子底,松松垮垮地耷拉下來。
她的變化不止這些。
她已勝任不了高跟鞋,但依然艱難地拖著,堅持著她的理念。
她對同事們甩開舌頭套近乎,熱情地奉承這個,親近那個,把大家當三歲小孩耍,大家討厭她這種嘴甜心苦的熱絡(luò)。
一紙判決書送達學(xué)校,大家都知道她是一棄婦,而且時間一長,都品味出她為啥被棄如敝履,對她不落井下石已算厚道。
她極其孤獨。
在這里是不允許玩麻將的,下班也不行。
關(guān)于這點,布萊克對她盯得格外嚴厲,摸一把能剁掉她爪子。
活生生戒掉賭癮,何其痛苦!
她極其辛勞。
自從結(jié)婚她基本十指不沾陽春水,但領(lǐng)著林洋在出租房里過,她不沾水誰沾水?
她早該承擔的義務(wù)終于找上她,她對于這又是痛不欲生。
鄰居經(jīng)常能看見她腦袋上包塊頭巾,小心翼翼地拎著滿滿的編織袋往大門外走,到垃圾堆旁一抖落,一股灰塵騰空而起,她調(diào)頭就跑。
原來她是把從鍋底扒出來的柴禾灰運掉。
同樣這個垃圾堆,她拎著滿溜溜一桶泔水走過來,把桶底一翻,臟水倒掉。
忙完這些,又看見她匆匆出門了,拖拉著高跟鞋,連跑帶顛往學(xué)校去。
她不敢遲到一分鐘,學(xué)校設(shè)立的200塊全勤獎,遲到一分鐘一分得不到。
任何人都是,她多個屁?
黯然傷神時,她經(jīng)?;貞浺郧?,在沙塘子的歲月多牛啊!
別人的日子先苦后甜,她覺得自己的日子先甜后苦。
參禪悟道中,她感喟,人的好運是有定數(shù)的,她的定數(shù)到了。
計算得失時,她極其后悔,不如放手讓林森和章紅梅那兩個壞蛋結(jié)婚,如今自己這處境,虧大了。
她極其變態(tài),反復(fù)權(quán)衡時又幸災(zāi)樂禍,我沒好,都沒好。
憑我一頓攪,兩壞蛋沒好日子過。
大有同歸于盡之惡毒。
她極其暴躁,怨婦附體。
她的一肚子牢騷無處發(fā)泄,苦了林洋,成了她的出氣筒。
她下班,林洋放學(xué),林洋往桌邊坐下拿出作業(yè),她的舌頭也掏出來磨叨。
“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你要給我爭氣,我現(xiàn)在一無所有,都是為了你才淪落到這里,才這么慘。”
“你又看你奶奶去啦????誰讓你去的?
他們都不要你了,你還往那里湊乎?你缺心眼子嗎?
我咋生你這么個缺心眼子的?我姓唐的心眼不少哇,你像誰”?
聽她磨叨是林洋第一份作業(yè),他忍耐著聽完,她恨恨進廚房,他才撿起筆寫字。
他對他的這個媽深惡痛絕。
在他心里永不磨滅的是兩年多以前,他剛上初一不久,那個驚心動魄之夜。
他和這個女人聯(lián)合對付他爸,他在她的指使下喝農(nóng)藥,在她的暗示下跳樓,絕食,他被她當做武器,向他爸開火的武器,他成功地搗毀了他爸的美夢。
然而,他再也看不見爸爸的笑臉,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不見了。
他爸爸到江東后,夜以繼日地埋頭工作,寒假暑假包攬學(xué)校所有值班,大家歡天喜地過大年時,他在值日值宿。
當然他就住在宿舍,吃住不離學(xué)校,但是有值班任務(wù),他不離學(xué)校半步,拜親訪友的時間都沒有。
林洋到宿舍看望奶奶時,偷偷地躲在爸爸房門后往里看,經(jīng)常能看到他沉默地坐著。
那是他獨處時的樣子,那樣子負載著不盡憂傷,那是他真實的樣子,要被什么壓垮了。
林洋還有三個月就參加中考,他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孩子,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是對爸爸的傷害時,他苦悶彷徨。
十六歲的少年無法排解內(nèi)心的郁悶,他無心學(xué)習(xí)了。
當林洋班主任把一摞模擬試卷擺在布萊克面前時,他仔細地一科科翻閱。
眼神由震驚到憂慮,倍受打擊。
班主任還敢隱瞞嗎?
她著急地說:“其實最近幾個月他的狀態(tài)就不穩(wěn)定,好在他基礎(chǔ)扎實,成績不至于太慘。
我的眼睛盯得緊,他的成績忽高忽低還不錯。
但現(xiàn)在啥時候了?中考沖刺??!他不但沒狀態(tài),以前都不如了,沒辦法了。校長,我來找你,咱們共同想辦法吧”。
他點點頭,“我找他談?wù)劇薄?p> 下班后,他沒回宿舍,走出校門。
當他又走進那個院落時,老唐驚訝地不知所措。
這里像冷宮一樣迎來他的光顧。
他掃了她一眼,警告她別咋呼,他腳步輕輕地走向林洋所在的里間屋。
林洋回來有一陣兒了,書包沒解開,往桌上一扔,他坐在書桌前發(fā)呆。
他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小伙子,嘴唇上一圈絨毛齜須。
小小年紀心事重重,一臉沉郁,沒有半點活潑。
曾經(jīng)乖巧的兒子變成這樣,他作為父親難逃其咎。
他自責著。
來到這里以來,他忙忙碌碌,除了付出撫養(yǎng)費,對林洋疏于理會,不可否認,對這個孩子他心有怨氣。
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喜歡。
作為父親和自己孩子較勁,太不應(yīng)該!
即使是班級的學(xué)生,他也沒這么心胸狹窄,對自己兒子懲罰夠狠。
他邁步進屋,林洋突然一扭頭,看見是他,驚愕中突然扭回頭,猛地趴在書包上。
他撫摸著兒子消瘦的肩胛,拍拍他的肩膀說:“走,和爸爸打球去”。
他在前頭出去了,林洋猶豫了一陣,跟了出去。
他們回到學(xué)校球場。
爸爸拍了幾下球向籃筐投入,籃球磕在筐邊,兒子緊張的注視著,籃球最后落了進去。
兒子跑過去拍了幾下,兩只手托著籃球后退幾步目測著籃筐,果斷地拋了出去。
籃球順利入筐,爸爸搶跑一步奪過球,兒子寸步不讓掙回,父子倆真奪真搶。
在空曠的操場上,只聽籃板被磕得乒乓響。
半個小時過后,爸爸叫停,他雙手叉腰立在球架下說:“老啦,這么一會兒就得歇一下了”。
兒子依然拍打著球,輕松地彈跳著自顧玩著。
爸爸感慨地說:“小時候第一次領(lǐng)你打籃球時,我抱著你投籃,現(xiàn)在抱不動了”。
突然他的雙腳離地,他被抱了起來,林洋不知什么時候在他身后將他抱起,又重重落地。
他猛回頭,父子對視一眼,林洋不好意思地跑開,又去投籃。
父子天性,無需太多虛假,他們交流不多,但眉頭都舒展開了。
打完球林洋要回去,回老唐那里去。
他目送兒子走遠,回去給母親做飯。
母親到這里來就臥床,調(diào)養(yǎng)腰間盤。
后來腰間盤恢復(fù)得可以時,她依然臥床不起。
他這才警覺,剛強了一輩子的母親,從系錯扣子,到睡過頭,到丟三落四,每況愈下,整個人懶惰了,呆傻了。
狀況斷崖式下降。
他雇老吳車帶母親到縣城看病,檢查一番后結(jié)論是:歲月不饒人,母親老了。
操勞一輩子的母親終于閑下來,等著他服侍,他變成母親唯一的依賴。
開始她還惦記沙塘子的家,以為只是來這里對付一段時間,沒想到來了就沒再回去,她也不嘮叨,忘了那里吧。
林洋打完球剛進家門,老唐察言觀色一番后,打擊他的好心情。
咒罵:“小狼崽子,你狗爹三言兩語就把你收買了?你忘了他要和野女人生野種?”
她以為還能勾起兒子同仇敵愾。
林洋怒了:“是你不好,你沒本事讓我爸愛你!你配不上我爸”。
老唐目瞪口呆,繼而爆發(fā)萬箭穿心般的哭嚎。
她一屁股跌坐在灶坑前,握著燒火棍捶地。
她可以忍受丈夫的背叛,但她親生兒子也背叛她,她真的一無所有了。
她口水黏連不絕,涕淚橫流不斷,數(shù)落著嚎哭。
突然,林洋沖出來,背著書包,從她身后像躲瘟神似的,大步走了。
大門重重一響后,屋里屋外鴉雀無聲。
還哭給誰看?老唐立即收住哭聲,扔掉燒火棍。
接下來的沉默才是蝕骨的悲傷。
布萊克剛把面條端到母親面前時,林洋漲紅著臉走進來。
他攥著書包帶,期待的說:“我不回我媽那去了,我要和我奶奶在一起”。
“快來啊,我的大孫子”。
母親張開雙手迎接她的寶貝孫子。
“好,兩個屋隨便你住”。
他話音剛落,林洋放下書包跳到奶奶身邊,祖孫倆緊緊的擁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