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了,天氣立竿見影,早晚涼起來。
紅梅坐在窗前,低頭凝視著云飛,云飛一邊吃奶,一邊用眼角凝視著媽媽,母子最后一次如此凝視,云飛斷奶了。
奶水本來就是身體臨時調集,完成使命后它們又消失在身體各處。
因為年輕,又因為產(chǎn)后陀螺似的勞作,沒想到,這成了生命對她的饋贈,她的身體恢復得好極了,身材恢復如初。
新的學期在秋風中來臨。
這學期上班,她要帶個小小通勤隊員,那就是云飛,她要帶著云飛通勤。
考驗她們母子的第一個早晨。
云飛還在熟睡,她狠心地把他抱起來,他東倒西歪地坐在那里,閉著眼睛配合地穿衣服,直到抱著他出門時,涼風一吹,他才清醒。
她們母子登上了火車,他問東問西,蠻興奮的。車上他喝了一小瓶牛奶,算作早餐。
在霧海下車后,她又走進了那個院落,如果有選擇,她一輩子最不會重來的地方就是這里。
云飛在前面先跑進屋,她跟在后面,婆婆背對著門坐在麻將桌邊,腰板筆直,一言不發(fā),就像進來的是一縷風。
她囑咐云飛,也是給婆婆聽:“和奶奶好好在家,媽媽上班去了”。
云飛趴在窗戶上,戀戀不舍地目送她。
她騎上自行車趕緊上班去。
下午三點半,她匆匆返回,云飛跪在窗臺上,臉貼著玻璃,望眼欲穿。
被囚禁了一天的孩子等媽媽來。
他那個奶奶還在聚精會神地戰(zhàn)斗。
她抱起云飛匆匆往車站去,踏上了回去的火車。
在車上,她饑腸轆轆,中午飯云飛又是一瓶牛奶,至于她?還想在婆家吃飯?想美事呢?
她的午休時間,只夠看一眼孩子。
夕陽中,她們母子又走進了回家的胡同。
不敢奢望家里有人燒好了小炕,一桌熱乎飯菜等著她們,等著她們的是大門上的鎖頭。
依然是早晨她鎖上的樣子,她又把它打開了。
中秋的黃昏,屋里很快模糊暗淡,屋里冷嗖嗖的,徒增幾分凄清。孩子歪在涼炕上懨懨欲睡,這一天,他太疲憊了。
她一邊和孩子說著話,一邊拳打腳踢熬粥,孩子這頓飯不能再對付了。
這樣一周下來后,她只見聞立兩次面,都是她睡到半夜三更時,他酒氣熏天而歸,把她和云飛吵醒。
第二天早晨,他呼呼大睡,她們母子又踏上通勤之路。
她如此負重而行,聞立一副看熱鬧的德行,為什么?
因為他堅持把云飛“長托”在婆婆家里。
她反對:“那樣,我兒子就得餓死在你媽的麻將桌底下”。
他說了:“隨便你,有能耐你就帶”。
所以,他做了旁觀者,時不時惡心人的旁觀者。
她懇求過大姐幫忙,大姐為難地說:“我的兩個夠我忙的了,再說,聞立愿意云飛去奶奶家,在我這里磕碰了,聞立翻臉就沒意思了”。
這種情況下,云飛是燙手山芋,大姐不敢接。
大姐也有道理。
那好吧,誰讓她是媽媽,為母則剛,帶孩子通勤。
一天下班,她剛踏進婆婆家門,被嗆得咳嗦不止,原來,麻將桌上煙霧繚繞,上墳燒紙都沒那么多煙。
而她的云飛正躺在炕上睡覺,他因為淚痕變得粗糙的臉蛋,抹著鼻涕結痂,他睡得安然香甜,呼吸著他奶奶制造的毒氣。
她抱起了孩子,心里恨恨地說:“就是上刀山,我也要帶孩子回家”。
因為孩子睡著了,她走得不快,她剛到站臺傻眼了,火車進站了。
并且進的是另一道,也就是另一面開車門。
紅色車輪慢慢不再摩擦,停車兩分,怎么辦?
沒時間猶豫,她緊緊地抱著兒子,跳下站臺,一貓腰向兩個車輪之間鉆去,跪著快速爬過石子。
夠到對面站臺時,雙肘先搭上去,一條腿往上勾,另一條腿跟上,在站臺上連著匍匐幾步,膝蓋一用力,站了起來。
整個過程她悶著頭,抱緊孩子,大腦一片空白,紅色車輪在余光中變成一片光,她只有一個念頭:快爬!快爬!
站臺上的旅客看著從地下冒出來的她,抱著孩子的媽媽,都嚇傻了。
在車上她大略看了下胳膊肘,蹭破皮了,露出成片鮮嫩的肉,膝蓋更疼,估計破皮更深,但她心里高興,終于回家了。
他們母子是通勤隊伍里的特殊風景,乘務員都認識云飛。
見面逗逗他:“你上班去啊”?
或者:“你下班啦”?
云飛已經(jīng)成了饒有經(jīng)驗的通勤小隊員,在車上,他覺得被抱著是件丟臉的事,他像個小大人似的走在媽媽前面,給媽媽選擇座位。
他爬上座位翻身一坐,低聲叫著媽媽:“快來呀”!
儼然一個占座小能手。
快到十一了,正是秋收時節(jié),短途火車上旅客不多,車廂空位都被大家當做了臥鋪。
那天,在回家的車上,占座小能手睡著了,躺在長椅上。
她坐在孩子身邊出神地凝視窗外,漫無邊際的田野又要進入枯黃,像畫卷一幅幅遞展。
那扇車窗,她上車時就開著,她感覺吹不到云飛,就沒關,她更愿意讓迎面過來的風吹著她的長發(fā),在凌亂中發(fā)呆。
她喜歡這樣的大腦放空。
當她收回目光時,發(fā)現(xiàn)對面的旅客也睡著了,他的肩背抵在車窗和椅背的夾角間,是半躺的姿勢。
他30左右歲,相貌平平的一個男子。
不曾風吹雨打的臉,淡淡的有型的雙眉。
他睡得正香。
火車在臥龍站停下了又啟動,他突然睜開眼,仍舊躺著問她:“到哪兒了”?
這聲音似乎不是問一個陌生的旅伴,好像是問一個家人。
以至于她略驚片刻才答:“臥龍剛過”,她聲音輕柔,像是怕傷了對方剛才的和藹。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話了:“把窗放下吧,孩子別著涼了”。
“哐”一聲,窗戶被他放下去。
她們這個小空間瞬間安靜,溫暖,不再有風吹進來。
而這種安靜令她無來由地感覺到安全。
她這才發(fā)覺自己的頭發(fā)太亂,微低著頭,把所有頭發(fā)捋到前面一側,用手指梳理著,漫不經(jīng)心地編個辮子,她純粹打發(fā)時間,手指在發(fā)辮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處,稍停,輕繞。
對面男子的目光似乎無所棲,自然地落在對面的她身上。
他依然歪靠著,若有所思,像欣賞一幅畫。
她把辮子一直編到發(fā)梢,手頭并沒有皮筋套,又舍不得松開,就用右手捏著,捏著很無聊,就放在嘴邊輕銜。
不經(jīng)意間遇上了他的凝視。
竟然,她不慌,也不想躲,淡淡地迎視著他。
兩個陌生人,有什么可羞澀的呢?
他們好像都是這么想。
他們彼此的目光融匯成一湖秋水,秋水之央交匯著小小的放縱。
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好想聽聽你的故事!
但他們都沒開口。
火車減速了,沙塘子的大黑字晃過。
她低頭給云飛戴帽子。
他輕聲問:“你在這里下車嗎”?
她:“嗯”。
他:“哦”!
她背好了包,沒有皮筋套的辮子慢慢的松散,她把它撩到身后,一個弧線,它散得更快了。
她抱著云飛剛走到過道,云飛的帽子掉了。
男子彎腰撿起,站起來,俯身給云飛戴上時,手掌輕輕托起他的后腦勺,又放下,帽子壓住了。
她忽然想對他說點什么,卻想不起來該說什么,匆忙中,她笑了,馬上就各別天涯,干嘛吝惜一個笑容?
她用最美的樣子對他一笑,愿他收藏!
她下車了,抱著孩子走在站臺上,火車從她身旁一節(jié)節(jié)經(jīng)過,
她離開的窗口,那個人的目光在一寸寸變遠。
火車不見了,帶走了一個邂逅,也帶走了一個陌生人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