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班后,她推開房門時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氣氛,屋里有人熱鬧地說話。
她三步兩步走到外間屋門口,把門一推,哥哥正坐在炕里。
她激動地奔到炕沿兒邊,問:“哥你什么時候到家的”?
哥哥欠了欠身說:“中午在臥龍下的火車,你大嫂老舅趕馬車給我們接回來的。
要說從內(nèi)蒙啥時候動身的?兩天前就上火車了”。
哥哥身后跑出來一個兩三歲小女孩,這是侄女無疑了。
紅梅張開雙臂去抱她,她轉(zhuǎn)身跑回去了,躲在哥哥肩膀后瞧著她,紅梅叫她:“陽陽,我是三姑呀”。
哥哥詫異的地問:“你知道她的名字?”。
紅梅:“你在信中說過,孩子一落地就見紅彤彤的朝陽升起來了,就叫陽陽了”。
哥哥滿意地點點頭。
陽陽長得太像哥哥了,這血脈的奧秘令她對侄女充滿親切。
里間屋門輕輕地開了,大嫂從里面笨拙地走出來,紅梅上前親昵地叫了聲:“大嫂”!大嫂有點靦腆地笑了。
大嫂的肚子高高地隆起,不久要生的樣子。
大嫂又蹭回屋去了。
父親坐在炕上眉開眼笑,他終于等來了這一刻。
侄女在炕上跑來跑去,哥哥嫻熟地吆喝著她:“離炕沿兒遠點!你掉下去看我不打你屁股”!
語聲里帶著為人之父的威嚴。
哥哥離家時剛結(jié)婚,回來已做父親了。
他曾濃密的頭發(fā)稀疏不少,臉頰胖了很多,當年保留的少年模樣徹底消失,一步過渡到中年人。
唯一不變的是他那副近視眼鏡,那是他如何復(fù)習(xí),如何苦讀的最后憑證。
而眼下他出苦力的樣子與斯文的眼鏡很不匹配。
高考是他人生的分水嶺,榜上有名就是人上人,名落孫山就是現(xiàn)在這個窘迫狀態(tài)。
當哥哥抱著侄女下了地,把里間屋門一關(guān),外間屋才肅靜下來。
這時她才意識到她和妹妹得在外間屋睡覺了。
她貼著炕的西墻睡,身邊是妹妹,妹妹身邊堆起閑置被褥,高高的一堵墻似的,“墻”那邊遠遠的是父親。
她躺下了卻久久睡不著,懷念起在里間屋的自由快樂。
在燈下織圍脖啦,趴在炕上寫情書啦,躺在被窩里與妹妹說悄悄話啦,這些閨中女兒的生活一去不復(fù)返了。
第二天早晨五點多,家人還在打著輕鼾,她悄悄起床了。
用冷水簡單的洗漱完,穿上棉服背著小包,輕輕地打開房門。
她上班去了。
她的辦公桌抽屜里有零食,餓了叼嘴里一片餅干,渴了就喝一杯水,這一天的飲食就這樣過去了。
下班時她饑腸轆轆地往家趕,戴著口罩,眉毛睫毛全是白霜,熱火朝天地進家門時,他們果然又吃完飯了。
哥嫂屋門緊閉,里面靜悄悄,小侄女在外間地上溜達,她穿著一雙硬底小鞋子,窸窸窣窣不停歇。
妹妹不錯眼珠地跟著她,阻止她靠近火爐,阻止她偷偷開門跑出去。
吃完了飯,紅梅脫鞋上炕了,這一天從早到晚,她終于可以休息一下。
她斜躺著,頭枕著胳膊,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覺得臉被一擊,驚訝地睜開眼睛,小侄女的屁股正坐在她的臉上,她騷哄哄的屁股蛋貼著她的臉蛋。
她哭笑不得,挪開了臉,侄女一個腚蹲坐在了炕上。
這可壞了,侄女“嗷”的一嗓子,發(fā)出了第一聲高音,隨后深深地吸一口氣,爆發(fā)出第二聲高音,她這是在哭。
她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個小女孩,看著她一路嚎叫撲到她爺爺懷里,上氣不接下氣地蹦關(guān)鍵字:“打,她打”。
說完委屈地淚流滿面。
妹妹大聲地對侄女說:“誰打你了?不是你自己要哭嗎?”。
妹妹坐在圓桌旁,離炕遠遠的,離是非之地遠遠的。
看來妹妹已深受其害。
父親圈著他孫女不讓她亂動,她暫時安靜了,紅梅又瞇起了眼睛。
突然,她的頭一陣尖銳的疼痛,她只得被那股疼痛拎著坐起來。
她看見侄女的小手死死地攥住她的一縷頭發(fā)拔河似的往后使勁。
她用雙手掰那個小手,掰開一個小手指,另一個又攥緊了。
她只得也攥住那縷頭發(fā)和她搶,姑姑和侄女都一聲不吭地較勁。
侄女突然松手試圖扯住更多,這意圖被姑姑識破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頭發(fā)一甩,“騰”地站起來,侄女沒得逞。
這又捅了馬蜂窩,“哇”高音又嚎起來!
她站在炕上等待侄女的哭聲自生自滅。
但侄女鐵定了心一嚎到底,她嚎的有節(jié)奏,有經(jīng)驗。
里間屋門終于開了,哥哥沉著臉走出來,一聲不響地拎過女兒夾在腋下回去了,隨手把門一關(guān),數(shù)落了女兒幾聲,哭聲沒有了。
父親不滿地瞪了她一眼,那目光責(zé)備她:“回來就東倒西歪!就不能哄哄孩子”?
她太熟悉父親的眼神了,她沒理會,咕咚坐下來,往下一倒,臉沖墻躺著。
屋里屋外鴉雀無聲。
短短幾天,對哥哥回來的期盼變成了噩夢,一個小孩制造了這么大的噪音,她在學(xué)校時耳畔還回響著侄女的哭聲。
很快,她發(fā)現(xiàn)小孩的哭嚎都是小事,糧食才是大事,也就是一大家子的吃飯問題。
一袋大米在一個早晨見底了,嫂子把最后一截米抖進飯盆,把空袋子扔回角落,空袋子癟癟地趴在那里,無言地示威似的。
吃飯時一大盆白噴噴的大米飯端進屋,每個人都一口沒少吃,但下頓吃什么?誰在擔(dān)憂這個問題?
只有父親。
父親吃完飯就出門了,過了很久,院門外傳來說話聲:“直接抬屋里,對,謝謝啦”。
兩小伙子抬一大麻袋大米進了廚房,他們在父親的授意下把米靠在角落。
又有米了,有米就有飯吃了。
妹妹對紅梅嘀咕:“咱家從來沒一次買這么多大米,爸真是慷慨,就這速度年前還得買”。
紅梅嘀咕:“摻點小米吃就好了”。
妹妹:“做飯時我和大嫂說過,摻小米,大嫂說,那還有個吃?多難吃!
我和爸嘮叨,爸給我罵了,說,用你管?打好你的下手得了”。
這是父親的一貫作風(fēng),而他的煩惱也一貫地在繼續(xù)。
一天晚上七點多時,父親才從外面回來,他無精打采的,整個人像是縮小了一圈。
他慢吞吞爬上了炕,笨拙的背影顯出他真的老了,腿腳不靈活了,他在炕上轉(zhuǎn)過身,沉沉的一屁股坐下來。
哥哥在父親的對面歪著,磨人精侄女被嫂子抱回里間屋去了,外間屋難得的清靜。
父親看了看哥哥,說:“你大舅把我叫去了,年底了他又催貸款了,那四千塊錢貸款……”。
不等他說完,哥哥忽地坐起來,說了句:“這事以后談”,就躲進了里間屋,把門關(guān)得嚴嚴的。
紅梅正站在柜子前,她的對面是妹妹,妹妹坐在凳子上織那件毛衣,毛衣終于要竣工了,她正夜以繼日地收尾。
這屋里剩下父女三人。
父親低垂著頭,好半天不抬起來,
突然他抬起手,用手掌抹了把臉,她在鏡子里看見父親在落淚。
窗外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屋里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原來還有比糧食更艱難的,那就是外債,生活的殘酷一點點遞進展現(xiàn)著。
在這樣的家里,她更愿意的竟然是在學(xué)校。
她坐在辦公桌旁,打開二姐給她的回信,里面掉出一張相片。
是二姐!
二姐穿件白色T恤,身后是郁郁蔥蔥的竹海,她黑了不少,胖了不少,洋溢著幸??鞓?。
在信中二姐說:“我們目前在江西,這里的土壤都是紅色的,就像咱們家鄉(xiāng)的紅磚。
我見慣了黑土,見到紅土覺得很新鮮,
我們有空就去挖竹筍,房東教我們竹筍炒臘肉,竹筍真多啊,可惜沒辦法寄回去?!?p> 你的大衣該買就買,一個小姑娘誰不穿漂亮的?
你做的夠好的了,我上學(xué)還花過你工資呢!父親欠債那是因為他兒子。
大哥已經(jīng)娶妻生子,他為人夫為人父,貸款因他而借,就該他去償還!沒錢他掙去??!
挺大人啃老不說,把包袱甩給一個妹妹?你不能被家這么拖垮。
去吧,買大衣去吧!”
她在桌前讀著二姐的字字句句,淚水吧嗒吧嗒往下落,她感動于二姐的理解,欽佩于二姐的智慧。
二姐從小就足智多謀,看來智慧這個東西是天生的,她偏偏就沒有。
她人生路上每一步都用頭破血流來撞,她果真?zhèn)€是書呆子。
窗外,楊樹的禿枝嗚嗚地過濾著寒風(fēng),她羨慕極了二姐的生活,那就是她向往的樣子?。?p> 她也為二姐在過與她不一樣的人生而高興。
幾天后就是周末,她和小楊子坐早車去了省會。
在二商店每人買了一件毛呢大衣,她的是藕荷色的,灰白色毛領(lǐng),大衣在腰間束條同色腰帶,穿上大衣她覺得自己美極了。
她們直接就穿回來了。
在下班那個時間,她穿著毛呢大衣走進家門,這身華麗的裝束與寒舍有些格格不入。
還沒來得及脫下大衣,她見妹妹眼睛紅紅的,坐在炕沿兒上還在抹眼淚。
正納悶間,突然里間屋傳來哥哥的詛咒:“小丫頭片子,等你出嫁時用大糞車送你”。
妹妹“熬”的一嗓子,哭嚎著:“你饞死了?把我荷蘭豬殺了?還燉上了”!
紅梅一聽心里咯噔一下,那個小白,一蹭一跳的小白被哥哥殺了燉了?
她走到門口,哥哥一臉怒色,他像是拉同情,向她數(shù)落:“那丫頭片子,看我燉了那豬,抓一把灰扔鍋去了,還攪和攪和,說‘我讓你吃?看你咋吃’?”。
紅梅說:“那個小豬妹妹養(yǎng)好久了,那是她的寵物。它那么小,你吃它干嘛?”。
哥哥氣呼呼地說:“總出來嚇唬孩子,我就殺了,一看挺胖,扔了白瞎,就燉了,誰想到她那么反對”。
哥哥在強詞奪理,小白只會躲避人,怎么能出來嚇唬孩子?
面對兩個人的憤怒,她哭笑不得,心里說:“哥哥啊哥哥,你還是那個領(lǐng)我中考的哥哥了嗎?你曾經(jīng)也是追夢人呀”!
生活會把人消磨得面目全非,而自己還不覺得,這是最大的悲哀。
她脫下大衣,這時妹妹拿過來一個包袱,她打開那個包袱展開里面的東西。
那是一件毛衣,湖藍色的細絨線毛衣。
妹妹因為心情不好,她沉默地展示著,紅梅接過來,貼著身比試著,她抬起頭看著妹妹委屈紅腫的眼睛,心疼地說:“終于織成功了”。
她沒有說感謝的話,妹妹千針萬線日日夜夜織了兩年多,作為姐姐的她說什么都太輕了。
其實妹妹才是姐妹里最苦的一個。
紅梅穿上了那件毛衣,衣襟寬松腰邊收緊,正好卡在胯上,寬松的衣袖在手腕也是收緊的。
這件毛衣很瀟灑,妹妹把她的心血編織在每一行線里,讓姐姐穿著它實現(xiàn)她的愿望,走出家門漂漂亮亮的愿望。
姐妹情深,深如許!
兄妹關(guān)系呢?
一天下班她走進家門時,家里又發(fā)生了變化,里間屋傳來嬰兒的哼唧,她悄聲問妹妹:“大嫂生啦”?
妹妹點點頭說:“嗯吶,生了個男孩兒。
她脫下大衣,暖了暖手,輕輕地推開里間屋門,大嫂正坐在炕上給嬰兒換尿布,她的頭上包塊紅圍巾,就像草原兒女那樣圍著。
嬰兒穿件紅色的小衣服,光著兩條小腿,渾身扭動著,小腳后跟像手指肚那么大,臉長得極其難看,這是她見過的最小的嬰兒。
她不敢碰那個小生命,覺得他那么脆弱,她輕輕地退了出來。
哥哥忙活起來了,話也多起來了,對父親說:“我終于完成了任務(wù),給你生了個孫子”,對嫂子說:“你這個無知的女人,沒有我孩子都養(yǎng)不活”。
他對新生兒事必躬親,紅梅每天在單位都要出去購物。
每天早晨哥哥都有叮囑:
“買回一瓶酒精”;
“買回一包藥棉”;
“買回一包紗布,醫(yī)用那種”,
他從不提給錢,紅梅也不要,給也不要;
某一天他沒囑咐時,她主動問:“今天買什么嗎”?
哥哥說:“不買啦”,
但他轉(zhuǎn)頭就嘀咕:“一副救世主嘴臉”。
她當然能聽見,但她當做沒聽見。
侄女更慘了,像是個棄兒,頭發(fā)粘結(jié)在一起,還偏偏只允許媽媽梳,別人不讓碰。
可她剛要靠近媽媽和弟弟,就被哥哥呵斥:“離遠點”。
而她也僅僅才一周歲半,她整日在外間屋,炕上地上溜達,突然會干嚎幾聲,凄厲地數(shù)落:“都不喜歡我了,喜歡弟弟啦”!
她的語言在委屈的生活中完善得特別快,憋屈的生活催促她學(xué)會了表達。
她也有通情達理的時候,紅梅這才敢靠近她,把她抱在炕上,她緊緊地貼著姑姑,小小的眼睛充滿了憂郁,可憐巴巴地傾訴:“你們都喜歡弟弟,不喜歡我,嗚嗚”,小聲地嗚嗚。
紅梅的心突然很痛。
溫柔地抱著她安撫著:“姑姑們喜歡你,爺爺喜歡你,爸爸媽媽都喜歡你”。
侄女把冰涼的臉蛋貼在她的臉蛋上,乖巧懂事判若兩人。
這種溫馨持續(xù)不到多久,一個借口她又爆發(fā)了,嚎起來沒完。
所有人只能充耳不聞。
在那條她上班的大道上,白雪皚皚,樹林岑寂,她穿著漂亮的衣裳,帶顆破碎的心,下班回家面對凌亂的生活,她覺得那個冬天好孤寂好冷啊!
而她好歹能出去上班,妹妹就慘了,無處可去,整日在小小空間里轉(zhuǎn),她們沉浸在的這樣的生活里,無邊無際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