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家庭醫(yī)生再度應召而來,為女孩子看診、打針?!敖裉爝€會有熱度,明天也會有,但是不比昨晚。嗯,會慢慢好起來的?!?p> 衛(wèi)德音看見秦克定眼里隱約的淚光。
醫(yī)生說此時胃腸功能弱,要飲食清淡、簡單,喝奶、吃軟面包就好,不要多吃。孰料,德音吃了后就吐,她奔去衛(wèi)生間,守著馬桶,吐了個翻天覆地。
“你出去!”她不想秦克定看見自己的狼狽,“出去!”德音按下馬桶的沖水扳手,起身去洗臉盆上漱口、洗臉。
女孩兒腳步虛浮地走回去,秦克定扶著她,她把自己面朝下倒栽在床上。秦克定伸手把她翻過來,看見女孩兒眼淚汪汪地?!安豢?,不哭,德音,好女孩,不哭!慢慢就好了,你再忍兩天??蘖?,傷身體,乖!”秦克定心里跟針扎似的,他忍不住俯下身,把女孩兒摟進懷里。
“不許碰我!”
“好,不碰,不碰?!彼砰_女孩兒,替她蓋上薄被。
女孩兒上吐下瀉地折騰了兩天,伴著發(fā)燒,幾乎脫水,全靠醫(yī)生開的葡萄糖續(xù)命。秦克定的心被扯得七零八碎,他瞧著女孩兒清瘦了許多,其實,他自己也是,他沒反觀自己。他這三天就沒怎么睡覺,也沒怎么吃飯。女孩吃什么,他也跟著吃什么,胡亂地吃兩口面包,喝幾口牛奶。
第四天,德音吃了房東太太親手烘烤的面包后,終于沒再吐。秦克定欣喜。晚上,他去廚房給德音煎了兩個雞蛋端上來,德音也吃了。她餓得慌,顧不上秦克定曾經(jīng)也許為別的女人做過早餐的惡行。
德音吃完就去刷牙,女孩子干凈,即使在高燒的時候也堅持每天早晚刷牙,秦克定攔不住。德音又去衣柜里拿衣物,秦克定瞧著不對,“你干什么,德音?”
“我要洗澡!你出去吧。”
“不許!”
“怎么了?我好多了,這不是回光返照。”
“不要亂講!剛剛退燒,洗澡容易著涼,會得肺炎的!”
“不許咒我!你管不著,我都臟死了!”女孩兒自顧自翻找衣物,“你走開,不許看!”女人的貼身衣物怎么能讓男人看?
秦克定一聲不響地去衛(wèi)生間浴缸旁站定。
“你做什么,出去!”德音抱著換洗衣物進來。
“德音,我說不能洗就不能洗,四天之內不能。”秦克定慢條斯理地說,“不管你在哪間浴室里偷偷地洗澡,只要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就會破門而入?!?p> “秦克定,你無賴!我都要餿了!你出去!”
“我沒聞到,我聞著很香!”
他像一堵墻,女孩兒推不動。德音悻悻地抱著衣物回去,秦克定這個人說到做到,決不食言,近一年的相處,她了解他。
德音忽地回轉來,秦克定奇怪,她走近來,恨恨地踢他一腳,“不洗就不洗!”他說得也不錯,確實有可能著涼。
秦克定在心里微笑,女孩子怪可愛的。
每次醫(yī)生來,德音都要問一句可不可以洗澡。
“嗯……還不能?!贬t(yī)生把行醫(yī)的良知往胸口使勁壓了壓,問也沒用,這金主在他上樓前就已經(jīng)與他達成了共識。其實洗洗澡還是可以的,只要在洗澡后做好保溫工作。
第七天,醫(yī)生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嗯,現(xiàn)在可以了。”畢竟這男子只說四天之內不行,而今天是最后一天。
醫(yī)生走后,德音立刻就去找換洗衣物,小女孩像拿了免死金牌一般嘚瑟,秦克定苦笑。女孩兒斜睨他一眼,“誰說必須四天不能洗澡!”她自言自語。
女孩子的歌聲從門里傳出來,無比歡快,被水汽潤澤了的歌聲真好聽。秦克定坐在衛(wèi)生間門外微笑,醫(yī)生臨出門時向他保證洗澡有利于恢復健康。
“謝謝你!”一場感冒遷延了八天才好,秦克定勞苦功高。
“我希望你能身體力行地感謝我,”他笑笑,“跟我回家好不好?”
“不好!”她斷然拒絕,“離婚協(xié)議拿來!”按說,她此刻問秦克定要協(xié)議書很有些忘恩負義,但是誰叫他不許自己洗澡!誰知道他跟那醫(yī)生私下里做了什么交易,她看那醫(yī)生每次回復她時都有些猶豫。她前天在洗澡時突然想明白了。
“我扔了?!蓖髫摿x的小東西!
“……明天,咱們去律師樓再簽一份!”
“這里的法律不適合中國人。你跟我回國,國內的法律適合我們?!毕然丶以僬f!
好不容易逃出來,回家?他就是個騙子!“那……咱們自己起草協(xié)議,然后簽名。就像古代的休書那樣,我休你!”
“別鬧,好不好,德音?”
“誰鬧了?你答應我了!”
“咱們倆都冷靜冷靜……”
“我已經(jīng)冷靜很久了!”德音打斷他。
“那我需要冷靜?!?p> “那你冷靜去吧?!迸⒆灶欁猿鲩T。
“哎,德音,你去哪兒?”
去哪兒?病了一場,還不要大吃一頓?這幾天,醫(yī)生說飲食要清淡,素得她看見什么都想抱著啃一口。
秦克定借著吃飯的愉快情緒跟德音商量回國,“絕不,我現(xiàn)在不跟你要離婚協(xié)議已經(jīng)是法外開恩了,”德音堅決不肯,“你不要得寸進尺!”
她說不要?秦克定琢磨德音話里的意思。
“等我開學了,你就趕緊回去吧,省得在這里礙眼!”
德音現(xiàn)在跟他說話的口氣比以往驕橫了些,但也透著一絲親近,遠好過從前在上海的冷漠。一味地勸說、逼迫她不是良策,秦克定跟妻子商量說自己允許她在波士頓讀書,但他要把整幢房子租下來,通知母親派自己的乳母跟女仆們來陪德音。
誰要他允許!女孩兒略一遲疑便同意了。如此好過她與人共享逼仄的學生宿舍?!斑@算是你的冷靜期啊,等你冷靜好了,就把離婚協(xié)議寄來,”她不肯服軟,“簽了字的!不要讓我等太久!”
那她等著吧!秦克定苦笑。
“嫲嫲們的工資我來支付!”
小不忍則亂大謀,秦克定欣然同意。
秦克定一直待到乳母和女傭們抵達波士頓才離開。離開前,他鄭重其事地與德音談了一次。房子他已經(jīng)租下,嫲嫲跟女傭們漂洋過海地來了,德音知禮懂事,不會翻臉不認人,他有恃無恐。
“德音,無論你做什么我都不會跟你生氣,除了一件事?!?p> “什么?”
“我不許你愛上別人,和別人……背叛我!”
混賬!他以為別人跟他一般濫!她忍住氣,“為什么?”
“因為你是我妻子,我們有婚姻在身?!?p> “哦,我記得1920年12月你訂婚了,1925年8月你結婚了,婚姻束縛住你了嗎?”
他一時無語,滿臉尷尬?!拔一貒姷侥阒?,我再沒亂來?!逼讨?,他說。
她看向遠處,滿臉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