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的御苑,雖然稱作西苑,實際卻不在西側,而是環(huán)繞滄池,在整座宮殿布局的西南。
自苻馨進入宮中學官后,呂隆與之已有數(shù)月未見,他不過小小年紀,尚且不識何為情竇。
國子學里沒有女童,苻馨的出現(xiàn)乃至平日里的行為,自然而然的引起年幼男孩們的好奇,而呂隆看似與之關系最善,倒不如說是因為性情里流露出的某種特質,而被女孩不知不覺的看重,又刻意接近。
但對于呂隆來說,這種童年友伴的關系,最為純潔真摯,全憑個人喜惡,沒有過多的利益摻雜。
即將與好友重逢,呂隆心中充滿喜悅,他不止一次想象過這種情形,有一肚子要說的話,可臨到頭來,卻只悶聲傻笑,不知從何說起。
受邀參與宮宴的官宦,大多數(shù)都不是獨自赴宴,隨行的還有各家子侄,有不少人都是頭一次。
赴宴者的名單,早在開宴前數(shù)日,就由受邀的各家回應報至宮內,并照此提前安排宮娥、宦侍引路,不光出于禮節(jié),也是實際需求,除了引人入席,一番宴飲之后,也為那些離席解手之人指引去處。
苻馨作為宗室之女,又在宮中官學受教,還是與遠方豪酋聯(lián)姻的后備人選,本不該她來輪上這差事,可誰讓她家中敗落,又無男嗣襲爵,在宮內既無權勢,也無根基,這才受了指派,心中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得暗自忍耐。
在不識內幕的旁人眼中,苻馨入宮中學官,只當是受了宗家抬舉,實則她是學習禮儀等待出嫁,說得更現(xiàn)實些,就是與代國酋大和親的候選者,對一個十三歲的女孩來說,這樣的命運實在過于殘酷。
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進得宮來,苻馨才從旁人口中了解道,苻蓓、苻蕾作為國君的女兒,命運也沒好過多少,姐妹二人都是在十四歲,分別嫁給了武都楊氏氐酋首領。
因為將與好友再見,呂隆滿腔歡喜,可他在苑中等了許久,也不見苻馨身影,卻等來了一番意外的對話。
“幼娘阿姊,對不起,嫁去代國的人本該是我,我……對不起……”
縱是面容悲戚,也難掩苻桐的明麗,淚珠滑落的臉龐,猶如雨后愈發(fā)鮮艷的花朵,同為宗室之女,因兄長苻同成身居顯職,她的待遇與苻馨相比,可謂判若云泥。
“阿桐,此事絕非因你而起,都說人生如行棋,可女子卻難得自專,在上位眼中,你我尚且算不得棋子。于私來說,這也不壞,總歸不必老于宮中。”
因在家中行末,公孫榮小字幼娘,她輕嘆一聲,上前拉住苻桐手臂,輕聲開解好友胸中郁結,她在一眾彼此交好的閨蜜中年齒最長,這一年已經(jīng)二十二歲,自鄴城來到長安數(shù)載,連慕容姝這般天下少有的絕色,亦不能吸引有著雄心壯志的苻堅,幾乎是旬月難見一面,顏色遠遜的她又能如何呢?如今趁著時局變化,出宮遠嫁盛樂,有家族倚為后援,倒不失為一個好結局。
慕容暐、翟斌、慕容垂分別為家中兄弟子侄向潁川公府上問聘,苻桐為此躲入宮中,以侍奉茍皇后的名義小住。
可這次與往常不一樣,無論是在皇后居所,還是宮中學官,亦或是好友慕容姝住處,都有宮人私下議論此事,面對重疊如浪潮一般的流言蜚語,本就心事重重的她迅速被沖垮心防。
自茍?zhí)笸ㄟ^表兄李威論死苻法,苻堅雖默許了母親的做法,卻也忌憚這種程度的內、外朝聯(lián)合,只面上一團和氣,實則母子關系日漸惡化,尤其是在苻融出鎮(zhèn)關東之后。
而在苻堅寵愛張夫人以來,隨著李威、王猛、茍?zhí)笙嗬^病故,茍皇后顧及丈夫忌諱,更為了護持日漸年長的太子苻宏,除了每年的親蠶禮外,再鮮少出現(xiàn)在外朝諸臣面前。
只是修涇水渠的這一年,親蠶禮舉行之前,作為陪祀的宗室女眷,唯有苻桐得了加封,獲授為寧陽縣君。
當時眾人并未多想,只以為是酬苻桐兄長之功,滅涼、代兩國時,宗室老將苻雅病故,苻同成繼之總領后方,統(tǒng)籌財賦,調撥兵馬錢糧,稱得上勞苦功高,而去歲末,苻登奉詔出使,撫定隴西鮮卑諸部,亦有勛績。
代國降附后被分置為東、西兩部,苻堅早有以宗女聯(lián)姻,安撫劉衛(wèi)辰之意,只待其接受被打壓的現(xiàn)實,就提出此事進行補償,可劉衛(wèi)辰直接反了,婚事自然也就作罷。
緊接著,倚借前秦支持的劉庫仁,先興兵立威,將劉衛(wèi)辰遠逐至陰山以北,又大肆封賞,對內籠絡諸部,并迎還拓跋珪,以執(zhí)政名義代掌權柄,緩和矛盾,與各部達成妥協(xié),完成了對自身統(tǒng)治的維持。
事情發(fā)展到這里,苻堅分置代國的初衷,可以說是完全失敗了,不僅沒有出現(xiàn)劉庫仁、劉衛(wèi)辰爭權對峙,分裂鮮卑、抗衡敕勒的局面,還使得潰散的代國各部隱約再度聯(lián)合。
而有名義繼承拓跋部執(zhí)掌代國的拓跋窟咄、拓跋珪,都還太過年幼,即便與之聯(lián)姻,也沒可能立即掌握權力,對國中施加影響。
不過劉庫仁的主動朝覲,卻讓陷入死角的苻堅發(fā)現(xiàn),這個拓跋部崩潰后形成的部落聯(lián)合,還十分的脆弱,于是再度生出了聯(lián)姻的心思。
加上桓豁的病故,苻堅決意趁機南下,迫切需要穩(wěn)定北疆,這一年里的劉庫仁,運氣簡直逆天。
前秦伐代之際,代國內部因嗣君之位爭奪而矛盾重重,劉庫仁連自己都意外的,被拓跋什翼犍加封南部大人,統(tǒng)兵迎戰(zhàn)大敗而回,繼而代國內亂爆發(fā),拓跋部崩潰,各部相繼降秦,他又得到苻堅青眼,成為“東單于”,待到劉衛(wèi)辰再度叛秦,更趁勢而起,名義上統(tǒng)合各部,一躍成為諸侯。
“阿頷,你知道么?從大父憂我年少驕橫,惡了那藩侯,反而不美,于是另選年長宗女遠嫁?!?p> 不知何時到來的苻馨,附在呂隆耳邊,悄悄的傾訴,熟悉的氣息吹動耳鬢,讓他抑下猛然扭頭的驚訝。
“他們都以為我家,還是平昌王府,我阿耶在世時,復襲爵祿,收受巨賈之賄,亦是錦衣玉食,可我自幼為謀家計,貧賤至以鬻賣餌餈為業(yè),哪敢有半分驕色?”
苻馨看著不遠處毫無察覺的公孫榮與苻桐,暫且擺脫遠嫁命運的她,在感到慶幸的同時,也生出一絲絲的不甘。
呂隆亦步亦趨的跟在苻馨身后,也不插話,就那么靜靜的聽著,他眼中的世界仿佛停在這一刻,心中因等待生出的焦躁,一瞬間安寧下來,連穿過女孩發(fā)絲的光線,都分毫可見。
隨著苻馨、呂隆的離去,察覺到的苻桐才轉過視線,看著二人的身影,因為同在宮學的緣故,她瞬間就認出了苻馨,而呂隆的形貌打扮,卻讓她想起了幾年前初遇時的慕容沖,不由的眼前迷離陷入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