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那詭異笑容的一瞬間,牽引仿佛墜入深海,陰沉冷滯的感覺裹滿全身,無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臟。
那是只有一步之遙的,畫家的殺意。
這次比在湖邊那次的危險,感覺更強烈,處境也更艱難。
所以牽引動了,他竭力轉(zhuǎn)身,奔跑兩步,蹬上沙發(fā)。
想要盡可能與畫家拉開距離。
還未踏出下一步,腳下沒能越過的沙發(fā)移動了,牽引穩(wěn)不住身體,跌倒在沙發(fā)上。
緊接著,他的身體被固定在座位上,動彈不得。
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沙發(fā)正“載”著他朝著自己想去的方向急速飛馳,他正在遠離畫家。
牽引轉(zhuǎn)過頭去,下一刻,他明白了對方為什么要這么做。
只見在自己視野中越來越遠,快速縮小的畫家,拿著那支金色畫筆在空中交錯畫了數(shù)筆。
之后一瞬地,天黑了下來。
似乎晴空萬里忽而烏云壓頂。
牽引仰起臉。
灰塵簌簌飄落,他看見一塊巨大巖石的底部!
那其實是。
一座正在下落的山!
幾乎來不及思考,山峰裹挾著令人窒息的空氣,自顧自地下墜,任何在山下面的不幸小動物都難逃死劫。
而此時只有牽引在山峰的正下方。
畫家正是這樣想的,他坐在木凳上,邊笑邊摩挲著手里的花種。沒有著急從畫上取回那一道本命流水,只是靜靜的等待著牽引的精神領地破碎。
牽引的魂體若在此處被鎮(zhèn)壓碎裂,他的靈魂所在之地自然會一同崩潰湮滅。
“這樣好的琉璃之姿,不跟我學魔法真是可惜了??墒切∨笥寻?,交易是你情我愿,你只是今日運氣差了些??上Я鹆б姿榘」?.....”畫家自言自語著,殘忍大笑。
緊接著,他就笑不出來了。
天空仍是琉璃碎瓦的天空,草地仍是碧草如茵的草地。山峰帶下的一陣風壓過后,微風又從遠處吹來,只是這次的風不是由他主導的。
畫家收斂起笑容,瞇眼望去,天地相接的遠處,他畫出的巴赫峰與大地間仍有一線之隔。
其實是一人之隔!
一個穿著海藍長袍的高大男人站在沙發(fā)的后方,他一手摸著牽引的頭,幫助其安定下來。另一手高高舉起,抵住山峰的底部。
于是山峰就那么滑稽地停在了半空,一動不動。石灰簌簌落下,只是清風縈繞,不近人身。
這忽然之間出現(xiàn)在牽引精神領地的第三個人,正是柏拉圖。
“呵,午夜的溫馨安慰者,
請用善意的手,小心輕合
這眷戀幽暗的眼睛,使它躲過
光亮,躲進了圣潔的遺忘?!?p> 柏拉圖輕聲吟詩,聽著詩句的牽引蜷縮在沙發(fā)里,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xiāng)。
“好孩子,干的不錯?!?p> 他抬起放在牽引額頭上的那只手,兩只手同時抵住山根?!巴衅稹蹦亲c他身形不成比例的巨大山峰,然后雙手一合。
那座山峰兀然縮小,仿佛化作了展示用的景品,大小正合適被柏拉圖握手上。
“接下來,就是魔法師之間的計較了?!?p> 遠處的畫家心里翻起了驚濤駭浪。
在他的計劃中,沒有料想到還會遇到這樣的敵人。
剛才柏拉圖吟誦的詩雖然聲音不大,但卻一句不差的落在他的耳朵里,每念一句,都讓他的精神壁壘震動一次。
“咒術(shù)師?!碑嫾伊⒓醋龀隽伺袛?,想要避免沖突。
他站起身來,向柏拉圖的方向緩步走去,看似是想要靠近敵人。
畫家的腳步自然而富有韻律,執(zhí)筆的右手朝著前方畫出簡單直接的攻擊法陣,左手卻在碧綠衣袖的遮擋下,施展隱秘法術(shù)。
周身一陣波瀾,他即將悄悄脫離這個小世界。
畫家笑得開心,人殺與不殺,東西到手了有的是辦法,眼下打不過就先逃走再說。
然后他的笑容又一次凝固了。
因為柏拉圖也做了兩個動作,他先是一跺腳,琉璃天穹像是呼吸暗了一瞬,波瀾的空間如熨斗燙過般重歸平整,然后他抬起右臂,做出與那天在湖畔林下相似的動作——伸出食指并中指,在空中劃下半個弧形,像是撫摸一枚弦月。
無法脫離此處空間的畫家,還沒來得及將全部注意力放在右手的法陣上,半成品的群青色法陣就在空中直接崩碎了,化為一道道氣流流逝于空無。
畫家心中震驚,臉上繃住不動聲色。
下一秒,他直接破口大罵,因為法陣碎裂后,手中那支三指長的金筆,也在一陣“咔吧”聲中段段碎裂。
畫家黑著臉,神色無比復雜,驚怒交加,對方輕描淡寫的一手就打破了自己一件高階魔法器。
此時,他也顧不得計算此行得失了,狠狠地把破成碎塊的金筆扔了出去,身上青色流光亮起,轉(zhuǎn)身就跑,飛掠如風。
同時手也沒閑著,快速伸入身上那件碧綠池水的衣袍,從中“撈”出一只銀制小筆,只有小指長短,筆尖如針。
這只銀針筆與先前的金筆,是兩件成套的魔法器,對他而言極其重要。損失了一支,另一支筆的功能也難免大打折扣。
但眼下可顧不上這么多了,畫家先是用筆尖劃破自己的左手,鮮血順著手臂流淌。
他轉(zhuǎn)身用力擲出這枚銀針筆,接著用左手的淋漓鮮血在草地上作畫如飛。
在畫家動的那一刻,柏拉圖就跟著動了,他把山峰隨手擱置在腳邊,快速在心中默念一句——“當我在波斯墓上站立”,下一刻,身體便受魔法指引,瞬間消失在原地。
柏拉圖使用的咒術(shù),同樣是直線移動的加持,只是速度快島根本看不清身影。
在山峰與畫家的一條直線之間,斷裂數(shù)截的金筆殘片轟然爆炸,柏拉圖也受到阻礙,身形凝滯,不過很快就擺脫了阻攔,繼續(xù)飛奔。
千米距離,也就幾次呼吸而已。
然而正前方一抹銀光閃現(xiàn),柏拉圖被迫停止了移動,嚴陣以待。
他用手指在胸口處書寫一道道咒文,如在水面上寫字,水痕凝聚不散。當咒文首尾相接連成一環(huán)時,又悄然融入進了衣袍。
平時只是看上去是海藍色的華美衣袍,此時仿佛真的化作汪洋,顏色更加的深邃,一層層海浪從胸口激蕩而起,澎湃洶涌至袖口、衣領,如風雨驟至!
同樣的,這也是一件法袍。
那支筆逐漸加速,本就不是魔法師能扔出的速度,沒關(guān)系,他用魔法自主應對。
當那枚銀質(zhì)小筆如一枚飛鏢刺面而來,柏拉圖的眼睛沒能跟上飛筆的軌跡,但是他的衣擺自覺動了,如一道巨浪打起,轉(zhuǎn)瞬間就吞沒了銀色小舟。
柏拉圖將威脅最大的銀針筆,封于法袍海底。他不做停歇繼續(xù)拉近距離,海水仍舊激蕩,有如風帆滑浪。
數(shù)息之后,相距五步,兩人直面對視。
柏拉圖身上海水退潮平復,他站在那里,直視著畫家。
畫家坐在地上,狼狽不堪,他的臉死人一樣蒼白,不知道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手上傷口太痛,或者兩者兼有。
兩人都面無表情。
相隔一座石拱門而已。
柏拉圖看了一眼對方用鮮血繪就的詠月石門,心念微動,控制著一道青色風刃飛入門中。
意料之中的,沒有打到近在咫尺的畫家,而是消失在空氣中。
唉,理所應當,因為這是詠月門。
門的原型,此時就在云都的王城之中,那是一件上古神器。仿繪而成的石門,大概也擁有一部分相似的能力。
柏拉圖瞇眼看去,石拱門中有半透明的魔力法陣勾勒流動,他判斷位于兩個方位的雙方,穿過門中的隱秘結(jié)界會走到不同的地方,這么短的距離,畫家隨時可以進門逃走。
那么在眼下這里,其實勝負已無。
但仍有人心有不甘。
莫名損失了一套與自己休戚相關(guān)的魔法器,畫家掙扎著站起身,做了個面帶挑釁的動作,他紳士般行了一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輕笑說道:“傳說中的傷心魔法師,看來也不過如此,讓我這種后輩的后輩都能從你眼皮下跑掉。”
“認出我來了?”柏拉圖報以冷笑,“那你就別想走的這么輕松了?!?p> 畫家心中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他打了個告別的手勢,向兩人間的門走去。
“跪下!”柏拉圖驀地低沉一喝,聲如洪鐘。
仿佛被人一棍子敲在腦袋上,畫家雙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
“哈。”畫家強行控制住了身體,他深吸一口氣,不敢再有多余懈怠。
可他仍是不愿在這個家伙面前,墮掉全部的威風,疾走兩步走到門邊,拾起充足把握。
狼狽不堪的畫家一手扶著門框站穩(wěn),防止再次被言靈術(shù)命中。另一只手捏出一粒種子,看著近在眼前的柏拉圖,再次出言挑釁道:“真是好緣分,下次就輪到你逃跑了?!?p> 柏拉圖這會兒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遇到個不要命都要惡心人的。
于是他上前一步,屈指敲擊石門中不存在的門扉。
咚咚兩聲。
手指沒有直接穿過結(jié)界,居然真的敲在了實處。
敲門的右手閃電般探出,穿越詠月石門,穿越透明法陣!整段海水袖子砰然炸毀,手臂卻毫發(fā)無傷。
柏拉圖抓住了畫家的衣服帽兜。
只是短暫的慌神,在最后那次啟釁前就有所準備的畫家一個翻滾,向前猛撞,撞入石門。
布帛撕裂,流水傾瀉的聲音接連響起。
柏拉圖眨著眼后退兩步,身前石門轟然倒塌,已成一片廢墟。
畫家已經(jīng)真真切切的逃出了這片小世界。
最后的關(guān)頭畫家舍棄了他的大半件法袍,此時法袍沒了法力約束,散作泉水,如水銀即將泄地。
柏拉圖收攏起這件破損的法袍,吐了口氣,苦笑一聲:“這都是哪里來的?現(xiàn)在年輕法師都像這樣流氓么。”
他抬手施法,一寸寸抹去石門廢墟。
柏拉圖轉(zhuǎn)過身,慢悠悠地在牽引的精神領地走來走去。走到那幅畫原先的地方時,才發(fā)現(xiàn)畫已經(jīng)變成了一條肩寬的河流,不知來處也看不見流向了哪里。
彎腰把那件碧綠流水的破損法師袍,輕輕地放入水中,看著法袍自然地融入河流,柏拉圖不禁贊賞道:“這還像是魔法師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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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引醒來時,已經(jīng)是半夜了。
這不長的一天他幾度昏眠。
睜大眼睛,他盯著天空,星光滿天,聚散銀河。
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夜空很真實,琉璃穹頂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就像他第一次醒來的那樣。
牽引坐起身來,毯子從身上滑下,自己果然仍是躺在那塊石頭上,只是多了一塊毛毯蓋著。
也許是魔法師的獨特感知,那邊車廂門簾撩起,撩門簾的手還提著那盞黃石燈。柏拉圖從車廂里鉆出,把另一只手上拿著的白面包遞給牽引。
然后坐在石頭的另一側(cè)。
牽引也轉(zhuǎn)了轉(zhuǎn)身,與柏拉圖面對而坐。
“多謝了大叔,一天沒吃什么東西,我正好很餓了。”他高興地道謝,一邊大口吃著面包,一邊又含糊不清地詢問著下午的事情。
柏拉圖看了他一眼說道:“今天來的那個畫家,跟我同樣是魔法師,其實有些不一樣,但對你來說都差不多。”
“他的目標原先就是你那顆花神的種子,這算是‘神器’范疇的東西了,而你本身則是其次的目標。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一粒種子啊,居然能做到那種地步,真是沒品,這算什么魔法師!
可在我們?nèi)A衣族的天啟大陸上,這樣行事乖張的魔法師還是有很多?!?p> 看著嘆氣接連連的柏拉圖,牽引沒有說話,靜靜地等待下文。
“其實在你剛被拉入自己的精神領地之后,我就回到這邊來了,也發(fā)現(xiàn)了你的異樣,只是沒著急趕走他。
“我是有些私心的,免得打草驚蛇。不過你也不必太過擔心,我一直都在那里的。后來我也幫你檢查了一番,那個畫家留下的一山一水,皆是有益無害。
“我聽卡倫說了一些,他跟你說過的話。而現(xiàn)在有了一個全新的選擇,那就是等到鮮城之后,我會托人把你送去一家魔法學院。我看得出來你對魔法有很強的興趣,天賦也是極好的。往后的生活,很多的事情,其實需要你自己做主了。”
牽引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柏拉圖笑笑:“其實不著急的,我們還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你還有足夠的時間去考慮,考慮你知道或不知道的各種方面。畢竟你失憶了,還是等你對我們的世界更加了解一些,然后再去做決定的好。”
“柏拉圖大叔。”牽引突然說道,“你可以教我魔法嗎?”
“呃......”柏拉圖聞言愣了一下,他盤起腿,一只胳膊抵著膝蓋,手撐住腦袋開始認真思考。
半晌柏拉圖開口道:“小牽引啊,我坦誠說,要是放在今年之前我見到了你,你又恰好愿意跟隨我學習,我當然很愿意教你。即使我所能教的,也許不是最適合你的魔法。但是現(xiàn)在不行,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情,這件事情的性質(zhì)決定了我沒法帶一個孩子在身邊。無論你是想去學校,或是去往云都,又或者你做出其他選擇,我們都要在鮮城分開了?!?p> 牽引沒有應聲,只是有些沉重的點點頭。
柏拉圖指了指車廂:“再拜托你一件事情,幫我照看下我的馬車好嗎?這里的書你可以隨便翻看,從明天開始算大概有三天時間,我會離開商隊做一些事情,你要跟好他們?!?p> “好的?!睜恳饝馈?p> 柏拉圖看著眼前的孩子,還是沒忍住說道:“沒關(guān)系的,不管是今天還是今后的離別,我們都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