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fēng)三四聲。歸來飽飯黃昏后，不脫蓑衣臥月明?！闭b讀聲傳的遠(yuǎn)遠(yuǎn)。
牧童騎在青牛身上正在過橋，從橋上好奇看了兩眼近在咫尺的柳氏私塾，小心記下文章，然后學(xué)堂中傳來那位據(jù)說當(dāng)過大官的柳大先生的聲音，只聽他詳細(xì)解釋道：“六七里的曠野鋪滿了青綠的野草，三四聲悠揚的笛聲被晚風(fēng)吹來。牧童牧牛回來已經(jīng)到了黃昏，晚飯吃得很飽，牧童無憂無慮，蓑衣還沒脫下就躺在院子里，悠然看著那天上漸漸升起的明月。”
一聲輕笑從牧童口中發(fā)出，對著身旁出生不久的小牛犢嗤之以鼻道：“飯都吃不飽，談什么無憂無慮看月亮。”
小牛犢吃了兩口路邊野草，由于出生不久，還未習(xí)慣，又吐了出來，像是反駁這話一般。
牧童見了無奈搖搖頭，吹著自己哥哥做的短笛，發(fā)出悠揚旋律，映著夕陽西下，只是境遇與那詩中大相徑庭。
牧童過了村，又穿過一片竹林，迎面便是一塊空地，視野一下開闊起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光著膀子正在劈柴，旁邊用木柴的一截墊在地上，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女娃雙手托著下巴坐在木柴上。
“二哥，我回來了。”牧童跳下牛背，小牛也跟著“哞”的一聲，惹的牧童一陣好笑。
“元寶，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劈柴少年這才發(fā)現(xiàn)，放下斧子，抹了把汗笑道。
被叫做元寶的牧童脫下斗笠，解開布巾，露一張黑瘦臉頰，看樣子也不過八九歲，元寶用防蚊的布巾抹了抹臉，笑道：“柳二老爺?shù)莫氉恿⒏鐑航裉焐眨o咱家里賞了兩斤米，就沒讓我給牛割草料，所以回來早了些。”
二人說了幾句，那邊女童已經(jīng)向元寶跑去，歡喜道：“三哥，你有沒有給我?guī)Ч映裕俊?p> 元寶一只手抱起女童，另一只手在身上擦了擦，這才握成拳往玉寶懷里拱了拱，逗得玉寶一陣大笑，鬧了半晌。他抱著女童笑道：“今天沒看見果子樹，明天哥哥看見了，準(zhǔn)給我家玉寶帶一大包果子吃?！?p> 玉寶有些失望，垂頭喪氣，就見元寶不知從哪里掏出兩串枇杷果，笑瞇瞇遞了過來。
玉寶苦著的臉一變，不由喜笑顏開，搶過元寶手里的枇杷果，扭頭嘟嘴道：“三哥你不是說沒見著果子樹嗎？”
元寶輕輕把玉寶放下，笑著道：“掛在岸邊草叢里的，近來下了大雨，可能被洪水從山里沖下來了，被我看見，就用竹竿鉤過來了?！?p> 說著扭過玉寶的頭，捏了兩下鼻子道：“別顧著自己吃，給爹娘和兩個哥哥留點。”
對著元寶吐了下舌頭，玉寶從枇杷果里挑了個大的送到二寶面前，二寶接過調(diào)笑道：“你三哥自己怕都沒吃，給你省著了?！?p> 玉寶疑惑回頭看了一眼，就見自家三哥擺擺手，道：“我早吃過了，你給爹娘和大哥留點。”
哪知道玉寶瞪著眼睛認(rèn)真道：“爹和大哥被衙門的人叫去了，我給娘留一份就好了?！?p> 聞言，元寶眉頭一皺，不滿道：“怎么又是他們，半個月前剛說修城墻，收了稅錢，今年徭役還沒開始，怎么這么早就要人了？”
二寶把枇杷核吐了出去，他被酸得不行，嘆氣道：“去年咱們蒲州不是鬧了兵禍嗎？說是上任知縣護(hù)城有功，升遷了！聽說新來的這位縣尊大人收了修城錢，半個月了還沒動工，這不，這次又說的縣衙年久失修，咱們李家一家六口，算是看在我們家都是柳老爺?shù)钁舴萆?，怕春耕來不及，才只要了兩口人。上河村陳家，一家四口人，就只剩了個孤老婆子?！?p> 李元寶小大人一樣搖搖頭，無奈牽著牛向窩棚走去，道：“世道就這樣，沒財沒勢就會被人欺負(fù)，從古至今歷來如此。這是那位學(xué)堂的柳先生說的，他說的話有些我不同意，有些我認(rèn)為是很好的道理?！?p> 看著弟弟小大人模樣，再看看懵懂無知的妹妹，李二寶撓撓頭，只覺這弟弟近日來越發(fā)不同。
李元寶把牛棚的木門關(guān)上，看了眼天色，天邊烏云密布，看這風(fēng)向，想必又要下雨了，才剛晴了沒一會兒。
自家中煙囪上一縷炊煙升起，飄的老高，李元寶收回目光，轉(zhuǎn)頭對李二寶道：“二哥，你看好玉寶，我去給娘燒火?！?p> 李二寶應(yīng)了一聲，再轉(zhuǎn)頭，只見個人影跑進(jìn)廚房。
廚房里李氏正忙著切綠菜，聽見腳步聲，頭也不回道：“又弄了些什么東西回來，說話聲那么大?！?p> 李元寶熟門熟路給灶了添了柴，又加了幾瓢水，邊做邊說道：“一顆枇杷枝被水沖了下來，我見上面有兩串果子，就帶回來了?？炊绯缘哪菢樱赡苡悬c酸，您等下嘗嘗，要是太酸的話就別吃了?！?p> “對了，今天立哥兒生日，柳二老爺給了兩斤米，我摸著里面有點硬硬的，可能還有一小塊臘肉，給您放旁邊了?！?p> 李氏放下刀，取過袋子看了看，把臘肉掛在粱上，笑道：“明日放牛把這布袋還了人家，今日人家辦喜事，說了好話沒？”
“說了，娘，你說他們柳家是怎么發(fā)家的啊？怎么那么有錢？”李元寶添了柴，火燒得旺了起來，托著下巴坐在小凳子上，疑惑道。
“柳老爺家嗎？他們靠的是做官，好幾代了，以前柳家祖宗就是個窮書生，后來考上秀才，得了舉人，出去做了官?！崩钍弦慌腻佺P，搗掉水珠，一邊忙，一邊嘴里道：“人家是祖墳里冒了青煙，代代都有做官的，連縣尊大人都怕他們家三分，聽村里人說我們蒲州新任縣尊上任柳家是一定要來的?！?p> “這么說他們家是因為讀書？那我也要去讀！”聞言，李元寶人一頓，雙眼發(fā)亮道。
李母用圍裙擦了擦手，在李元寶頭上點了點，笑罵道：“就你機(jī)靈，莫要想那些有的沒的，咱們祖祖輩輩連個識字的都沒有，哪是那讀書的料。”
“娘，我真的想去拜師讀書?！?p> “那隨你吧，但家里可連束脩的錢都沒有?！崩钍蠐u搖頭，這小兒子雖然孝順機(jī)靈，但主意也多，不是個什么省心的。
說起來附近也就柳氏一族的私塾才能讀書識字，還是做大官回來的柳大老爺親自教的，讓他吃吃虧也好，以后便本分多了。
花開兩支，各表一邊。
柳二老爺左等右等也不見自己哥哥回來，按理今天是自己兒子十歲生日，做為大伯且是柳家族長不該缺席，且白日間還在教書，到了晚上怎的不見了蹤影？
一家人找了半晌，不知何人說道：“族學(xué)那似乎隱約有光亮，是不是族長還在族學(xué)？”
柳二老爺連忙跑上樓，打開窗戶，濕冷的風(fēng)帶著雨點激的他打了個寒顫，瞇著眼睛向族學(xué)打量過去。
確實族學(xué)還有光亮，燈火在風(fēng)雨中飄搖，似乎隨時會打滅。
心中擔(dān)心大哥安全，柳二老爺連忙點了兩個族人，戴上蓑衣斗笠，往族學(xué)過去探個究竟。
到了族學(xué)門口，就見窗邊負(fù)手立著一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哥哥，心中松了一口氣，脫下蓑衣斗笠，遞給跟來的族人，這才推門進(jìn)去。
私塾老舊，木門發(fā)出吱呀一聲，窗邊的柳大老爺立即轉(zhuǎn)身看過來，見是自己弟弟，問道：“你怎么來了？”
柳二老爺甩甩衣袖上的水滴，輕松笑道：“今日立兒過生日，不見你回家，擔(dān)心你出點事，就過來看看?！?p> 柳大老爺轉(zhuǎn)過頭，看向河面，嘆道：“我能出什么事，我沒去立兒沒鬧什么情緒吧？”過了會兒又問道：“衙門里的人送走了？”
“他能有什么事？衙門的人上午就送走了，不過一群小鬼而已，翻不起什么浪花?！绷蠣斝呛腔氐馈?p> “嗯。”柳大老爺沒有細(xì)問下去，這點小事自己弟弟還是辦得好的。
柳二老爺為人敏銳，敏感的覺得自己哥哥今天似乎有些不太對勁，情緒明顯不高，于是問道：“大哥，你今天怎么了？”
柳大老爺轉(zhuǎn)過身，把手里的捏著的兩張紙遞給他，嘆氣道：“這是傍晚時候送來的邸報，你也看看吧！”
柳二老爺這才注意到他手上捏了兩張邸報，心想肯定有什么大事發(fā)生，深吸了一口氣，靠近燭火仔細(xì)看去。只見邸報中寫道：大周三百四十年十二月十六日，將軍馮感戰(zhàn)逆賊陳廣部于肁州府白馬山，馮感戰(zhàn)死，其部只剩十之八九。逆賊陳廣損失半數(shù)有余。
如今已是二月初，時間過去二月有余了。他不以為意，加急快馬到得京都也需小半月，此時間來看實乃正常。
雖然心中有準(zhǔn)備，但一條消息就讓他臉色不太好看，抬頭瞄了一眼柳大老爺，見他沒什么表示，這才繼續(xù)看下去，兩張一口氣讀完，大多都是些壞消息，光是作亂成了氣候的就有四五處。
柳二老爺看著負(fù)手而立的身影，遲疑道：“去年糧食欠收，苛捐雜稅又多，每次兵禍跟著就鬧妖禍，如今平亂又得花大把錢糧，看這景象，大周雖未即亡，但亡形成矣。”
柳大老爺愣愣看著窗外的夜色，嘆氣道：“妖禍還好，朝廷還養(yǎng)了些許奇人異士，妖禍不會太過擴(kuò)大。其余者看朝廷吧，如今我既下野便操不了這心了?！?p> 半晌又幽幽道：“這世道要變了啊！”
同一時間，李家。
雨從屋檐滴落，發(fā)出叮咚響聲，李元寶躺在床上，旁邊二哥打鼾聲不斷并沒有打亂他的思緒，眼中似有什么東西在閃動，半晌后堅定的小聲道：“我不想在這呆上一輩子！”
一聲是失望嘆息，一聲則是堅定希望，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也因此緩緩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