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豐偉打來電話說,晚上給他留個門,他開車回來要到半夜1點多到家。母親歡喜的不得了,問東問西,一會兒問回來幾天,一會兒又問車上有沒有人,又問工作怎么樣,念念叨叨囑咐他慢點開車。豐偉最不耐煩母親,說了兩句就要掛斷電話,母親有點點失落,沒話找話問穗子,“豐偉什么時候到家?”“晚上一點多,給他留個大門?!蹦赣H像是得了道圣旨,牢牢記在心里。
早飯剛吃過,幫父親收拾好,穗子準(zhǔn)備上二樓回房間,剛踏上一節(jié)樓梯,又轉(zhuǎn)返回父親床邊,靠著躺椅坐下,打開電視找到昨天的軍旅劇?!鞍?,昨天看了多少集了?”“23集。”穗子摁到23集,父親抿著嘴巴又開始哭起來?!鞍?,別哭了。我陪你看會電視?!彼胱幼詮幕氐郊依?,心內(nèi)的悲涼感一日濃于一日。有時候她甚至?xí)购奚咸?,為何如此對她?讓她出生在這樣的一個家庭里,尤其是想到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兼閨蜜云麗,更加的羨慕她幸福的家庭,爽快的脾氣,強勢的辦事能力,也更加的懊恨自己。父母如此,自己又是內(nèi)向自卑,能力與云麗更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人不能比較,一比較,穗子心里就更加凄慘。
母親這幾天高興,像是她圓滿了兩樁心事,家里收拾的干干凈凈,自己也精神不少,臉上泛著紅光,特意挑了一件棗紅色帶黑蕾絲的上衣,配黑色暗條紋直筒褲,用抹布擦著矮跟黑皮鞋,穿戴整齊后,喊穗子一塊兒去上街趕集。穗子實在沒心情,就推脫說自己要寫東西,去不了。母親一聽說穗子要寫東西,就特別上心,害怕耽擱穗子一分鐘的時間。
她知道的,穗子爸沒生病之前,她一直跟著穗子在錫城打工,有一段時間是跟穗子住在一起的,她那時候才知道,穗子是要隨時寫東西的。所以她格外看重穗子的時間,害怕會影響到穗子。母親走到自己床邊靠墻位置拿手包,那還是她跟穗子住一起時穗子給她買的。娘兒倆趁著休息日去逛街,看到一個五顏六色的手工包,穗子覺得好看就給母親買來了,母親開心的像個孩子,此后就一直用著,無論走到哪里,這個包就像她的寶貝,時刻貼身帶著。
母親取了包,穗子看見這包早已沾了一層厚厚的黑灰,有點磨損的舊了?!斑@包都這樣了,你還用?”母親笑笑,沒說話。走到堂屋去,對著半墻的鏡子照一照,理理頭發(fā)和衣服。“把電視關(guān)了,你爸要是換尿不濕,就等我回來再換?!薄班?,電視就開著吧,我爸躺著也無聊?!薄澳悴恢溃措娨曈忠^痛了。”“爸,你看電視嗎?”老父親看了看母親方向,又看看穗子,掙扎著點點頭。母親開開心心去上街趕集去了,家里瞬間安靜下來。
母親前腳剛走,父親立馬就哭訴起來,手指點著屋外,老淚縱橫。“不讓我吃飯……天天罵我……”穗子本就無心看電視,一聽眼淚又忍不住,心內(nèi)怕是再裝不下家里的一絲一毫。“我媽就這個脾氣,你早知道現(xiàn)在,那時候就該好好愛護自己的身體。委屈你也得受著?!备赣H看了眼穗子,只使勁兒擠眼淚。
穗子意識到自己說話不中聽,其實自從父親生病,她早已看不懂父親的心情,也讀不懂父親的心情,她自己心里對父親始終懷著恨和怨?!拔覐膩頉]有違逆過你奶奶一句話,也沒有不孝順,我的娘啊,為啥我現(xiàn)在……”父親像是個鬧哭的老婦人,期待農(nóng)村里生老病死輪回轉(zhuǎn)世善惡有報的信仰能給他一個答案,可終究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穗子也在想,她從小到大,不像姐姐那樣暴脾氣犟勁兒頭,什么事都不頂撞母親,對父親也很孝順,可她也還是遭了這一份心罪,她心內(nèi)的痛要向誰訴說呢。
上大學(xué)之前,她只讀書,對原生家庭傷害的概念完全不懂,她以為是自己的錯,拼命的讀書,因為每次帶著獎狀回家,母親就特別的開心,父親也會給點好吃的作為獎勵。也只有這時候她的心是溫暖的。那時候,她就是千方百計地討母親開心,努力學(xué)習(xí)取得好成績,在家里幫忙母親干活,看到母親的笑臉?biāo)陀X得自己做對了。上大學(xué)之后,她接觸到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籍,看到原生家庭傷害,才恍然明白,原來她從小到大的謹(jǐn)慎懂事不是她的錯。那一天看到武志紅有關(guān)原生家庭傷害的心理學(xué)書籍,她痛哭了一整夜。
老父親看穗子沉默許久,瞄了眼穗子,收拾心情,收住眼淚,聲音里透著平靜?!澳闶裁磿r候結(jié)婚?”一句話還沒說到最后,又哭起來。
與父親說說話,時間過得很快,一轉(zhuǎn)眼就上午了,穗子媽趕集還沒回來。穗子父親這會兒終于不哭了?!澳銒尵褪且蛔咭惶??!薄澳悄愠燥堈k?”穗子不敢想,父親一整天一個人在家,餓得受著,尿了也得濕著,身子就是這樣被尿液一點一點蝕爛的。穗子鼻腔一酸眼淚又要掉下來,剛好電話聲響起來,穗子低著頭去堂屋接電話,是姐姐打來的。說是現(xiàn)在到了清店,大概12點半到家。穗子掛了電話,坐到父親床前,說詠飛來了,老父親一聽,又哇哇哭起來。
穗子安慰了下父親,去門口左顧右盼,母親還沒有回來的影子。穗子自從回來還沒有出來大門口看看周圍的環(huán)境。雖然是在外心心念念的家鄉(xiāng),一回來卻反而“近鄉(xiāng)情更怯”了,不敢去到外面走走,不敢跟老鄉(xiāng)們主動搭話。而今的鄉(xiāng)下早已不像小時候熱鬧,不到逢年過節(jié),看不到年輕人,家里都是老弱病殘,幾乎每家每戶都是老人帶著孫兒輩過活,年輕人都出外務(wù)工去了。城里的秋天秋高氣爽,是出游的好時節(jié),而鄉(xiāng)下的秋天,配上留守老人和兒童,簡直是給人悲戚的心里再增添一份孤涼,叫人心里酸酸的。
穗子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望向集市的方向,還沒有看到母親的影子,反而跟路過的幾位老人熱情的打了招呼,說了幾句應(yīng)酬話。時間過得真快,在年輕人身上看不大出來,在老人身上卻分外的清明。搭話的老人按照輩分,穗子應(yīng)該是叫大哥的,如果按照年齡,穗子就應(yīng)該叫大爺。鄉(xiāng)下是按照輩分的,穗子在這鄉(xiāng)下輩分很大的,除了個別幾個跟她父親同輩,村里大部分的人都是她的小輩,說起來笑話,跟穗子一起玩大的玩伴,按照輩分應(yīng)該喊她姑奶奶。穗子每次說到這個就想笑,也從來沒有搞清楚過這個輩分到底是怎么回事。搭話的大哥,而今看來牙齒差不多掉光了,頭發(fā)稀疏的幾根銀白色貼在頭皮上,風(fēng)一吹就像飄蓬,穗子熱情的叫著大哥,說著話,老人走過去了,穗子的心情又低沉了許多。上一次見他,身子還硬朗,頭發(fā)也比現(xiàn)在多,牙齒也還有幾顆,才三年的時間竟像一下過去了十年,人一下子就老了。
穗子剛坐到沙發(fā)上,門外就聽到母親的聲音,像是在跟誰說話。穗子忙出來看,想著說母親幾句,結(jié)果出門口到院子里正看見母親跟七嬸子兩個人在推讓著幾個蘋果?!澳隳弥?,給你家孫子吃,我買的多。”“我不要,家里都有?!逼邒鹱优ゎ^看見穗子,忙推脫掉穗子母親的手,迎上來跟穗子說話?!鞍ミ衔梗@閨女啥時候回來哩?”穗子熱情笑著迎上去,“七嬸子,我前天回來的。蘋果拿著吧,我媽買的多?!逼邒鹱幼兓艽?,整個人還是那么胖,就是黑了好多,也老了。七嬸笑呵呵接話。“哎,家里都有,你亞非哥兩個孩子天天鬧著吃,都買的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