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大叔的故事
面對大叔的熱情,我有些不知所可,畢竟我剛才還有想過要上前跟人家大罵一頓得,我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孩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大叔見我不動,一腳邁出門檻,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硬生生地就把我拉進(jìn)了他們家。
進(jìn)到屋后,身上有了些許溫暖,我用手抹了下衣服上的水漬,眼睛借著橘黃色的燈光打量了一下屋里的環(huán)境,大叔家是一明兩暗的格局,左右兩邊各有一個房間,地面是起伏不平的土地面,好像沒有夯平整,稍微不小心就有可能崴腳。我站在開間,向沒有門的后院望去,由于燈光暗的原因,只能看見一小半一人高的土墻圍在四周。
“小同志,趕緊進(jìn)屋,別站著啦!”大叔將門關(guān)好,拎著那個繡著鴛鴦的白盆子,對著還站在開間觀察環(huán)境地我說道。
說完他就撩開了東屋那張已經(jīng)被打了無數(shù)次補(bǔ)丁的布門簾,向里面走去。那張門簾已經(jīng)被五顏六色地補(bǔ)丁補(bǔ)的分辨不出來他本來的樣貌,或者紅色,或者黑色,又或者是白色,又或者是邊角那一塊的軍綠色。
我跟隨大叔進(jìn)到屋里,四面土墻貼滿了主席各色各樣的大小照片,充分體現(xiàn)了這個年代人民愛主席的一片赤誠之心。屋里的陳設(shè)更是簡陋到可怕,一張亮著臺燈的桌子,兩把木椅子,房屋中間的爐子上做著已經(jīng)噗噗往外冒蒸氣的水壺,爐子旁邊有一個小板凳,板凳的后面是土炕。大叔站在土炕邊,把盆子放到地上,朝我招了招手,招呼著我趕緊坐。在我走到爐子旁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門右手邊位置還擺放著一個長方形的木柜,木柜上面放著兩張遺像,看到遺像的那一刻,我著實(shí)被嚇了一跳,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從嘴里發(fā)出了一絲受到驚嚇得聲音。雖然說我見過不少人的黑白遺像,但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看到遺像還是第一次,有一種山村老尸的感覺,沒有心理準(zhǔn)備地我不免被嚇了一跳。
大叔聽到我的叫聲,站起身,走到放有遺像的木柜旁,點(diǎn)燃三支香,插到了遺像前那盛滿沙子的碗中,“老婆子,這小同志,晚上無家可歸,在咱們家借宿一晚,你跟咱兒子好好的,別嚇到人家小同志了?!?p> 大叔對著遺像說完話后,轉(zhuǎn)身對我笑呵呵地說“小同志,沒嚇到你吧?”
我朝大叔搖了搖頭,“沒事,我是唯物主義者,只是剛才冷不丁的突然看到,沒有心理準(zhǔn)備。”
“沒嚇到就好,其實(shí)也沒啥,就是我老婆子,跟我兒子,哎..人世間的兩大不幸都讓我給經(jīng)歷了。”大叔黯然傷神地?fù)u著頭。
聽見大叔說其中一個是他兒子,我歪著頭,往遺像看去。左邊那張遺像是一張軍裝照,照片上是一位英姿勃發(fā)的青年,頭戴軍帽,雙目炯炯有神的看著前方。我這三十年來雖然沒什么本事,一事無成,但是我最敬重地還是當(dāng)兵的,尤其那些在大災(zāi)大難面前能舍死忘生的軍人。我走到木柜子跟前,從遺像前拿出香,點(diǎn)燃,鞠了三個躬,把香插到了碗中??粗依飻[著兩張遺像,大叔嘴中所說的兩大不幸,我想無非就是,中年喪妻,老來喪子,我很想聽聽大叔的故事,但又覺得不妥。
我回到爐子旁,對于大叔妻子以及兒子的事情,我只字未提,一語未問。大叔看著我濕漉漉的頭發(fā),從家里找來了一條干毛巾讓我把頭發(fā)擦干,又找來了他兒子以前穿過的干凈衣服讓我換上。
“小同志,今晚你就跟我一起睡在東屋的炕上吧,西屋那邊好久沒住人了,現(xiàn)在收拾也來不及了,你不介意吧?!贝笫鍙目活^的木箱子里拿出一條軍綠色的棉被鋪到了炕上。
“不介意,睡哪兒都可以,要不是遇到您,我今晚指不定在哪里睡呢,大叔,您以后就別叫我小同志了,我叫吳棟柱,你今后叫我小柱子,或者小吳就行,老聽您叫同志,有些別扭?!蔽以跔t子旁,端著水杯,對正在炕上忙活的大叔說。
“那行,我今后叫你小吳同志總可以了吧?”
“行,大叔你喜歡叫啥都行?!?p> 大叔鋪完被褥以后,就急忙招呼我脫鞋上炕,對于這種土炕,我睡起來還是比較習(xí)慣的,我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全是這種土炕,土炕伴隨了我將近十幾年的人生。我爬到炕上,鉆進(jìn)被窩,大叔拉了一下燈繩把燈關(guān)掉了。屋外的月光從窗戶里透進(jìn)來,照得屋里亮亮堂堂的,我在炕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大叔聽到響動,朝我輕聲問道“小吳同志,睡不著,想家了?”
“嗯...”我這是二十一世紀(jì)半夜不睡后遺癥,白天睡不醒,晚上不想睡。
“那你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
我本來不想,因?yàn)檫@樣會提起大叔的傷心往事,但是心里的好奇感還是促使我說了一聲嗯。
大叔的真名叫王占軍,現(xiàn)在是一所小學(xué)代理校長。他不是本地人,原來的老家在河南一帶,他爺爺是當(dāng)?shù)赜忻牡刂?,家庭殷?shí),但是他卻只享受了七年的少爺生活,因?yàn)槌錾趹?zhàn)局混亂的年代加上天災(zāi)人禍。1942年七歲的他跟著全家大小老少,從河南老家逃到了這里,一路上饑寒交迫,差一點(diǎn)就死在了半路上。父親在途中被國軍抓了壯丁,母親被鬼子糟蹋含恨自殺。最后只有他跟爺爺以及家里的老傭人拖著瘦骨嶙峋的身體堅持到了這里。在這里他的爺爺含辛茹苦的把他養(yǎng)大,費(fèi)勁一切心思送他上私塾,希望有一天他能重振王家家業(yè),可是,事與愿違,還沒等到他爺爺看到他功成名就,他爺爺就死在了家徒四壁的屋里。后來,日本戰(zhàn)敗,他一直四處打聽他父親的消息,結(jié)果,一無所獲,誰又能知道他父親死在了什么地方。他告訴我,他最絕望的時候,不是他父親被抓壯丁的時候,也不是他母親自殺的時候,而是他爺爺死的時候。因?yàn)槟莻€時候他才真正覺得,這個陌生的地方,真正的只有他一個人了,那種無力地孤獨(dú)感最是容易讓人一死了之的。
1949年,新中國成立,因?yàn)樗苓^教育,而且在這個縣城沒人知道他的地主后代成份,他被聘為小學(xué)教師,并且在同一年的冬天,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同樣都是教師的妻子。兩人第二年喜結(jié)連理,結(jié)婚后第二年的秋天,他們的大兒子,王軍旗出生了。在他說到這里的時候,我從他那被月光照亮的臉上看到了充滿喜悅地淚水。
他哽咽了一下,接著說....作為老師的他們,對這個大兒子自然是傾注了全部精力,希望他能有朝一日光宗耀祖,可是,熱衷于當(dāng)兵的大兒子似乎沒有好好學(xué)習(xí)的打算,整天沉溺在各種各樣的軍事活動里。后來,沒辦法,他們又要了另外一個孩子,當(dāng)他還在充滿期待的等著第二個孩子出生的時候,他的愛人因?yàn)殡y產(chǎn),死在了醫(yī)院里,連同那個還沒出生的孩子,都夭折在了母親的肚子里
聽著大叔的抽涕聲,我覺得可以了,我伸出手拍了拍大叔,就當(dāng)我的安慰了。
接下來,他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把大兒子帶大,其間有很多次別人都勸他再娶一個,他都一一給回絕了,在他心里,沒有誰能比得過他那個愛人。1968年,18歲的大兒子如愿的參軍入伍,在部隊里干的也很努力,拿了很多榮譽(yù)獎?wù)隆?粗诓筷牳傻迷絹碓胶玫拇髢鹤樱玑屩刎?fù)。但是老天爺很喜歡跟他開玩笑一樣,每當(dāng)他一切都順當(dāng)?shù)臅r候,帶給他噩耗。1969年,中國跟老大哥鬧翻了,珍寶島戰(zhàn)役爆發(fā),那場僅僅幾十人傷亡的戰(zhàn)役里,偏偏傳來了他那個剛剛晉升為班長兒子陣亡的消息。他說他那天接到消息的時候,感覺天都塌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沒緩過來。他覺得有愧于他的妻子,時常一個人去妻子的墓地里哭,邊哭,邊打自己巴掌。....說著他哭了起來,他說他從來沒有在旁人面前提起過他的妻子跟兒子,只是今晚看到了我,想到了他的兒子,他想把心里話傾訴一下。
我不知道該怎么去安慰,只有一個勁的去拍他的被子,他的故事,我好奇,但是結(jié)果卻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我不該去探究,去讓一位經(jīng)歷過生死離別的人,再一次揭開他的傷疤。
夜深,月光亮,大叔在給我講完故事后,在一連串的哭泣中漸漸地哭累了,睡著了。也許,他在夢中會跟他的愛人,還有孩子團(tuán)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