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嚴(yán)絲合縫,雜草艱難生長,早上清洗過的路面尚存著一汪汪水泊。
有一處水泊前坐著一道人,身著青色道觀,滿頭青絲被一段月白色的緞帶綁在一起,落在雙肩上的頭發(fā)有著一股梔子花的馨香。
此刻她正低著頭,看著水泊,水泊里映射的她的面孔,看起來是那么的漂亮。
在一個時辰前,她就已經(jīng)坐在這里等待著接下來會走上來的客人。
忽然,她遞出手去,與水泊倒影中遞過來的食指抵在一起,一只蝴蝶正翩翩飛來,隨著她漸漸抬起的食指飛出了水泊,最終停留在食指上,輕扇薄翅,就有微弱的清光從薄翅墜落入水泊,形同彩虹。
水泊中熹微的光,只見到這些光紛紛化成蝴蝶飛出來,各拖著一道小小的虹,環(huán)繞著她,映照光輝,真如謫仙人般。
在她身后,道觀大門緊閉,而道觀內(nèi)的院墻上,窸窸窣窣幾個人趴在那里。
他們踩著梯子,伸頭看向外面,在那道人回頭時又縮了頭,等到道人繼續(xù)盯著水泊時才重新冒頭。
“新的法術(shù),我也想學(xué)?!?p> 虎頭虎腦的少年兩只手撐著腦袋,看著環(huán)繞在靈犀身邊的蝴蝶。
“把欠我的十遍《太上感應(yīng)經(jīng)》抄完,我便可以教你!”
靈犀回過頭來,只是無人敢直視她的目光,都紛紛把頭壓低,藏在屋檐下方。
靈犀也不在意他們,她身邊的蝴蝶翩翩起舞,上下翻騰,如穿針引線般在周身繡出了錦繡河山,片刻后山河化為一只蝴蝶,重新落在食指上,頃刻又潰散成煙云。
她這才站起身來,輕輕扶去膝下沾染的塵埃,整理略有褶皺的道袍,后鄭重其事地挪移頭上的冠,擠出一個笑臉來,望向前方。
地平線上終于出現(xiàn)了人影,定睛一瞧,一道身影踏著微風(fēng),見著靈犀微笑的臉,不由腳下打滑,險(xiǎn)些摔倒。
見靈犀皺了眉,忙低頭看,后猛拍額,忘換衣服了。
“我馬上回去抄經(jīng)書”成陽滿臉堆笑,從靈犀身旁繞過,推開道觀的門,徑直入了道觀。
那堵墻上,多出了一個腦袋。
“師叔,我?guī)煾改??怎么沒看見他?”虎頭虎腦的少年開口問著。
“噓!”成陽極力控制聲音,怎奈靈犀此時回頭,他不由摁著少年的頭,把他從梯子上推了下去,而后哈哈笑道:“五十遍!”
見靈犀未有回頭的意思,臉當(dāng)即跨了下來,伸出兩根手指,懨懨道:“兩倍!”
靈犀回頭,而此時,遠(yuǎn)處傳來腳步聲,每一聲都是那么清脆,響亮,來人走的很是沉穩(wěn)。
時間似乎很漫長,但轉(zhuǎn)眼就能看見青石板的盡頭出現(xiàn)一個容貌俊秀的少年,他正堅(jiān)定地向前走著,目光直視前方,銳利且堅(jiān)定,仿佛在開一條大道,沒有什么能夠遮擋住他的目光。
“那就是青蓮先生嗎?”虎頭虎腦的少年再發(fā)聲,而成陽閉著嘴巴,明智地不說話。
他走到了靈犀的面前,恭敬地朝后者做了個道揖。
“見過前輩!”
靈犀上下打量著蘇庭,他容貌俊秀,一條月白色緞帶束起散亂的頭發(fā),長發(fā)垂落至腰間。
“坐!”靈犀開口。
蘇庭應(yīng)聲,席地跪坐,書箱放置一旁,他發(fā)現(xiàn)身前有一汪水泊,映射著她的倒影,慢慢她看見她化成一只蜉蝣。
蜉蝣朝生暮死,不見春秋。
“蜉蝣與你有何異?”
聞聲抬頭,靈犀雙瞳似有變化,一只蜉蝣正從她的左眼游到她的右眼,挑起陣陣漣漪。
蘇庭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又放下,又說了一句:“是一匹白馬!”
靈犀愣了一下,這南轅北轍的答案細(xì)思之后便哈哈一笑,不由說道:“善,大善?!?p> “我觀天地不過一指也,萬物不過一馬也,此是齊物之道也!”
天地萬物于道體上不存在你我它的分別,也不存在你我它的錯誤,這就是齊物之道。
靈犀問蜉蝣,只是隨口一問,籟因她新悟的術(shù),與這蜉蝣有關(guān),便是蘇庭不答,也不會說什么。
便是這一句,讓她的術(shù),得到了圓滿,也得到了一個契機(jī)。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蘇庭看見她眼睛里的蜉蝣長出了翅膀,化成一只蝴蝶從眼睛里飛了出來,可閉眼之后又消失不見。
“他們讓我出來與你教你規(guī)矩,可我突然不想說規(guī)矩,你上來之前,我新悟了一道法術(shù),還請道友指教!”
“好!”
蘇庭話音一落,就見靈犀自身下水泊點(diǎn)一滴水珠,水珠如鏡,一只只蜉蝣化為蝴蝶從水珠中鉆出來,圍繞著他。
同時,身前身后景色變化。
他抬眼是無邊無際湛藍(lán)如洗的天,低頭是碧綠的湖,遠(yuǎn)眺是山,山上掛著一對玉盤,再遠(yuǎn)些是道觀。
“我變成了蜉蝣?”蘇庭看著那對玉盤,那是靈犀明媚清澈的雙眼。
蜉蝣若蟲于水中長眠掙扎,生活不過巴掌大小的方寸之間,卻也有著四季的變化。
他伸手能感受到遺落在世界角落里的四季的味道。
是早春的風(fēng),仲夏的蟬鳴,秋天的落葉和冬天紛飛的大雪。
蜉蝣也能看的見四季的變化。
他生來便是蟄伏,蟄伏在黑暗與水澤里,只為奔赴一場與天空定下的約,于是積蓄生命,奮力地生長出翅膀來。
“靈犀師伯的這門法術(shù)似乎是幻術(shù),只是看起來好像沒有什么威能?”少年雙眸泛起一層薄霧。
“什么樣的法術(shù)才算有威能呢?能殺人的法術(shù)才算是有威能嗎?”成陽問道,他看著少年的臉微微一笑,大手揉著少年的頭。
“這世間的很多法術(shù),有些為殺人而生,而有些并非是為了殺人傷人而生的,法術(shù)是從這里生長出來的?!背申柎亮舜辽倌甑男呐K處。
“殺人者懷殺人意,故生殺人之術(shù),救人者懷救人意而生造化之術(shù),造化之術(shù)可殺人,而殺人之術(shù)也能夠救人,術(shù)是在人的定義下發(fā)生變化的?!?p> 少年抬起頭看向成陽:“師叔,你的眼睛好像會說話呢……”
……
蜉蝣在樹下長眠,驟然一夜之間,羽化而登仙,栩栩然如蝴蝶也,然其巴掌大小,也有飛天之志。
從水澤中起飛的那一刻,蘇庭就知道,他的生命在離逝,但翅膀卻異常有力,他扇動著翅膀,離開了水澤,飛向充滿颶風(fēng)的天空,而后隨波逐流,在颶風(fēng)之中積蓄力量,在生命最巔峰,翅膀最有力絢爛的時刻奮力飛舞,撕裂颶風(fēng)的天幕,于是朝游滄溟,暮棲昆侖,丈量天下,在生命最后的時刻,他要飛向水澤,在臨近水澤時,化為瑩瑩光點(diǎn),隨風(fēng)飄揚(yáng),消散在天地之間。
凡其落處,皆是其埋骨之地,在這埋骨之地上,蜉蝣生,化而為繭,繭碎而成蝶,蝶落之處,蘇庭張目。
他正躺在地面上,抬眼是迷霧之后的太陽,他伸手,好像抓住了太陽。
“此術(shù)如何?”靈犀端坐在一旁,并未因?yàn)樘K庭的失禮有任何不悅,她的食指,蝴蝶停留其上。
那是一只灰色的蝴蝶,扇動翅膀時卻顯現(xiàn)出了世間所有的色彩。
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那只灰色蝴蝶上邊,交感天地。
她好像有所感悟,處于悟道之中。
蘇庭望見她天門里,一只蝴蝶從雙瞳的汪洋大海之中躍出,輕輕扇動翅膀,躍向九天。
她丹田里的色彩不盡相同,一道渾濁至極的濁氣與天地交感,無數(shù)道濁氣交錯之間,便匯聚成一片汪洋大海。
“是修魔之人??!”蘇庭心中思忖。
昔者盤古開天,清氣升騰而向上,世人仰望,故其氣清而純。濁氣渾厚而下沉,供世人踩踏,故其氣渾濁。
人仰望清氣故承人之善,濁氣為世人所踩踏,故稱為人之惡。
修清氣者向善有道,可惡藏心中,修濁氣者近于惡,卻也有向善之門。
修真界中將接引清氣者統(tǒng)稱為為仙,而將接引濁氣者統(tǒng)稱為魔。
可無論仙魔,都可稱之為煉氣士。
蜀中道門,有修仙者,也有修魔者。
修仙者也有為非作惡之人,修魔者也有舍己救人的義士,蘇庭常聽聞修真界中有仙魔之辯,以清濁論善惡,只是未曾見過。
而眼前這名女子,周身濁氣漆黑如魔,顯然就是一位修魔有成的煉氣士。
而那大海之上,一棵大樹驟然生長,向上貫穿五臟,連接周天脈絡(luò)。
“守一!”
種道之后的第二境界。
將道種種于人身,是為種道之境。
何為道種?
其無形無質(zhì)存乎人身,故道種亦能稱之為道藏。
道藏之于身,上接天道,下引幽冥,破而為種,故而能接引清氣濁氣。
清濁氣盈于一身,就有大樹生長,貫通五臟脈落,是肉身的“一”,故而這個境界稱作守一。
忽而那只飛向九天的蝴蝶從天落下,自眉心鉆入腦海,于是她體內(nèi)體外的一切變化都隱藏了起來。
于蘇庭而言,這是一場造化。
他緩慢起身,眼睛里也好像有著一只蜉蝣在游動,但轉(zhuǎn)瞬即逝。
“巧妙絕倫!”他回想著那一道法術(shù),不由贊嘆著。
他在這法術(shù)中感受到了時間的流動。
這并非是一門單純的幻術(shù),若是此前靈犀想要?dú)⑺浪?,時間的力量就會無情的剝奪他身上的生機(jī),像是蜉蝣一樣,朝生暮死。
術(shù)取決于人心,在他未修道之前,就已有人教導(dǎo)于他。
有人呼風(fēng)喚雨以促農(nóng)事,有人呼風(fēng)喚雨殺人無形……
“那就好!”靈犀的臉上看不出喜悲:“你繼續(xù)往前走吧,觀珩師叔在等你!”
他提起劍,背上書箱,看向鶴鳴觀大門。
門戶在他不斷向前行進(jìn)時微微張開,伴隨著濃郁至極的酒氣,一道身影從中跌跌撞撞地出來。
其人不修邊幅,蓬頭垢面,身上道袍盡顯襤褸,腰間系著一口紫色的酒葫蘆,在跨過門檻的時候被絆倒跌倒,躺在地上便是呼呼大睡。
那就是觀珩嗎?蘇庭心中如是想著。
鼾聲漸起,也無人與他言說,且其人正躺在門檻邊上,以門檻為枕,蘇庭看了眼這偌大道觀,而后放下書箱,盤膝而坐,胖貍貓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個頭,風(fēng)平浪靜。
見此便跳出來,在蘇庭身上上躥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