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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跡之無界不滅

第一回 暗涌作兮澤寧禁,神跡見兮絕云天

前跡之無界不滅 何滿子007 8100 2021-04-07 20:00:00

  人族覆滅前最后的輝煌時代,大鑰七十年,崇吾城。

  “神圣而不可窺探的昆侖神,請收下鮮嫩的羔羊、腥寒的馬血、和甘甜的處子?!?p>  “我們匍伏在您偉岸的足下,不敢祈求一瞥垂顧。然而如果您將破例地屈尊,或是已對欣賞人類的愚蠢產生了興趣,請傾聽您的大玥子民們最虔誠的心愿:大玥愿意奉上所有的明珠、琥珀、羽毛和獸角,盡管我們深知,這一切寶藏,都必然在您廣袤而無所不見的眼里不值一提?!?p>  “將他們獻給您,只是為了表達大玥子民對您毫無保留的敬愛和仰賴。我們祈求著您的憐憫,驅散籠罩在大玥王宮之上的不速之魔,讓荻王子琥珀般的雙眼重現(xiàn)光芒,讓荻王子的生命如穎水般康泰綿長?!?p>  女祭司的禱歌唱了三遍,絕云頂上陷入了比天上烏云更蒼白的沉寂。和鮮嫩的祭祀們一起躺在神壇中央的,才剛剛目睹了九個夏天的荻,依舊雙目緊閉,呼吸輕得幾乎聽不見,好如一縷隨時要被風吹散的游絲。

  點起了神壇周圍的四百九十根蠟燭,女祭司又一番天頌之歌唱畢,七個童男依次熄滅了所有的火燭,一同返身跪在王駕之前。

  “尊貴的王和王后:我能說的一切祈禱都已說完,能貢獻的一切祭祀都已奉上。接下來,只能等待昆侖神的答案。我們所有人都先行下山,昆侖神會展示他的仁慈和能量?!?p>  大玥的國王長嘆一聲,年輕的周后流著眼淚死活不肯走。三天之后起駕回崇吾,絕云頂還是一絲生息都無。玥王臨走偷偷召來自己最親近的右侍從閔黎,拿給他一條白綢,看得出是從內袖里扯出來的一片,里面寫了字,又從外面粗糙地勉強縫起。玥王將白綢團好交給閔黎,簡短地吩咐他,“吾弟鼓正戍不周山,你快馬加鞭地去,務必將這白綢親自交到他手里。”

  “親自、私下里給他,他的副官、隨從、妻子和丫鬟都不行,明白嗎?”玥王不厭其煩地叮囑,直到閔黎叩頭領命,當夜就縱馬下山往西去了。

  “新立儲的事,暫且放一放再議吧?!奔爸练刀?,玥王于內閣中告訴自己的四位政官,“急也不在這一時,荻這個孩子自小俊逸英武,說不定昆侖神很快就會將他還給大玥。”

  四位政官之一的周彥當夜進宮,將這原話轉告給自己的姐姐。當時的天色已經晚了,澤寧宮里的蠟燭只點了一半,彥站在地下不遺余力地回憶著大玥王的一切舉動和細枝末節(jié),周后側著身子,軟綿綿地倚在輕榻上聽。她臉上的皮膚白而薄,脖子上早晨撲的香粉還沒有洗去,底下隱隱透著血管的青色,眼睛一眨一眨地迷迷糊糊地聽。

  及至聽著弟弟說“大王不愿意現(xiàn)在就議儲,是件好事,表示他并未看上樊”,王后忽地猛從榻上撐起身子來,劈頭就問,“閔黎呢?這兩日怎么沒見他跟著大王左右?”

  彥答說,“閔黎似乎就沒從昆侖山回來。去的時候是閔黎閔濟護衛(wèi)左右,回來的時候就閔濟一個人。難道是大王特意把他留在昆侖山上,一旦王子醒來,好做接應?”

  王后冷笑一聲,搖頭幾乎輕得看不出是在搖頭,心里將玥王的打算已猜出了七八分。

  “夫人,我回來了——”正巧這時一個容長臉、臉上涂得青白的年輕女官快步走上門口的幾級臺階,口里正說著話,直到走進來忽然看見王后有客人,連忙住了口。

  “沒事,榆孟,你過來?!敝芎笙蛩姓惺郑D而對自己的弟弟說,“這是我的榆孟,你應該見過一兩次?!?p>  榆孟是周后的長侍女。她在周后身邊的三個女官里年紀最長,秉性也最老練,所以最受器重。周彥模模糊糊地記得好像曾在澤寧宮里有過幾次照面,當然話是從沒說過。

  “你說吧,”周后拉過榆孟,叫她不用避開自己的弟弟。

  “炊班管事的霖娘今天我見了,她說自從荻王子出事,嚴華宮的飲食已翻了兩番。樊公子宮里的賞錢也突然給得出奇的闊綽。我覺得夫人上次的猜測不假?!?p>  周后滿意地微微抿嘴。“這就對了,”她的目光在榆孟和弟弟之間換來換去,“我們再幫他一把。”

  周彥心領神會地點頭,榆孟又向周后的耳邊說了一句什么,“唔,”周后聽了,身子倒回去重新臥向了輕榻。

  王的憂心日益忡忡,后的心思詭不可探。閔黎揮鞭奔馬在途,鼓則在遙遠的不周山堡一無所知。這幾日,崇吾城內人人存了幾分擔憂善變,而日日從昆侖的書信,依舊如出一轍:荻王子四目安合,靜待昆侖神力。

  “公子,周先生來了?!眹廊A宮里的日頭剛攀上屋檐,前頭的使者進來傳話。

  “請快進來吧,阿桃已經進去通報了?!?p>  周彥跨進大殿之內,又稍等了片刻,里頭出來一個年紀尚小的丫頭,怯生生地說,“公子請先生進內室說?!?p>  周彥是大玥王身旁最倚重的文官,嚴華宮不敢怠慢,各個極盡恭敬。只不過他來了這么一會兒,已經是通報第三次了,周彥一面跟著那小丫頭往里走,一面抬頭看看嚴華宮頂上的柱子。

  “舅舅!”他走進來時,樊正面北而坐,看見他來連忙起身快步迎上來。他跟樊快有一年沒見,今年算算應該已十五歲了,個頭躥得很猛,已經和自己差不多高。

  “樊公子又長高了,”于是他說,“看這臂膀,騎射也練了吧?”

  樊聽了一臉得意,連忙叫旁邊人拿了弓弩,對著內室門口的木頭柱子,嗖就是一箭,箭頭扎在柱子上,稍稍向左偏了一點。

  四下里一片鼓掌叫好。周彥也大方拍手,說“樊公子的箭法愈發(fā)好了。今年有十五歲了吧?”

  “下個月就十六歲了?!迸赃叺囊粋€小官替樊回答。

  “十六歲是好年紀了,”周彥不急不緩地繼續(xù)說道,“你母親十六歲的時候,已經許配給你父王,做他未來的王后了。”

  樊公子聽了一愣,面色有些欣喜有些茫然,直直地看著自己的舅舅。

  “誒呀,不過那都是些不相干的,提它作甚。不過今日到這兒來,倒令我想起一樁奇事。我膝下有一個小女兒,今年方十一歲,上日她母親去書房看她,這小丫頭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她兄弟那里偷的一副弓箭,竟然自己偷偷對著書房里的柱子射箭玩呢。”

  樊這邊還沒反應過來,他身旁的年紀最大的趙公先上前一步,握住周彥的胳膊,彥下意識地往后稍撤一步?!爸芟壬那Ы鸸恢怯虏环玻皇且话汩|秀能比的,”趙公說著看一眼樊,接著聲音放輕了幾分,“先生若有此意成此良配,這是樊公子的福氣。”

  樊這才臉上也浮上笑容、又仿佛有一點不好意思似的抿一抿嘴,念了一聲“舅舅……”,走上去握了握周彥的手。

  周彥露出笑容。“我這一個女兒,從小嬌生慣了,她母親尤其當她是寶貝。不過再怎么寶貝的女兒,到了十四五歲,母親也不能再留她了。這幾年的光景,快得很吶?!?p>  當天彥前腳跨出嚴華宮,后腳樊喜不自勝,得意地在內室里招呼趙公和自己的老師們,又立馬寫信,當天送出宮去?!跋氩坏剿灿邪徒Y我的一天,”他轉頭問趙公,“咱們是答應他,還是先當面滅一滅他的風頭?”

  趙公慌忙答說,“周先生現(xiàn)在親自來提這件事,是我們最最天大的好消息,答應是肯定要答應的?!闭f完略微一頓,仿佛思考半晌,接著又說,“不過以我之見,周先生釋出一點好意,也未必不是試探,引著我們去巴結他,好探聽我們到底有幾分底氣。”

  “嗯?”樊把這話聽進了心里,挑一挑眉毛。

  “所以我們才得拿出十二分的底氣,表示這是一場你情我愿的平等結盟。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我們若不先定好這個基調,以后往好了說是被他們牽著鼻子走,壞了說,便可至于有名無實,被他們玩弄于鼓掌之間脫不了身?!?p>  “我看現(xiàn)在是他們求您,”樊身邊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官兒斗膽低聲說,“他們是想鎖定一個未來王后的位子,看來您的位子……是八九不離十了。”

  樊面帶喜色,瞥一眼說話的人,下意識地低了低頭。

  “說也奇怪,把荻王子送上昆侖山,回崇吾還沒有幾日,周家的人怎么這么快就趕著找到咱們這兒來了,按說他們寄希望于荻王子還能回來,那才是人之常情?!壁w公猶豫半晌,最后還是開口把自己的疑慮道出。

  “莫非是這些人已經得到了什么消息?要是隔壁的徹底不行了,他們再上門來,那時豈不是巴結得太明顯了,讓全天下人都看見了。”

  “聽說大王帶著大撥人馬回宮,卻單獨留了一個閔黎沒帶走,專門留在昆侖山方便接應。最近兩天聽說閔黎有什么動靜嗎?我想大王和王后都不至于這么快放棄昆侖山?!?p>  趙公的疑慮頗有道理,樊歪著頭,卻沒大聽進去?!伴h黎留在昆侖山又能怎么樣,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周后那邊都跑到咱們這兒來了,咱們若不正好趁著有他們的幫襯支持,放手一搏,就太傻了?!?p>  一直到了第七天入夜,澤寧宮的周后剛剛被女婢和奶媽們哄睡,迷迷糊糊在夢中忽然聽得一陣嘈雜,急匆匆的腳步聲,重重大門開啟的吱呀,還有小宮女們壓低的嘰喳議論,登時從床上作起。

  進來的人,正是那日絕云頂?shù)呐浪?。她說,“荻王子……”

  原來這夜是七月朔旦,不見月影。誰知子時剛過,從東方劃過一顆飛星,直奔蒼穹之頂。飛星至天頂不僅不落,還竟光芒漸增,有如一輪滿月高懸,而滿月的四方正是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星。此番四星繞月,而使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交匯貫通,其瑰麗絕倫,幾乎與天地人之初始無異。

  “此等異象,恐是萬力之神給荻王子的上上吉兆。”女祭司走到周后的床邊,一把拉開了垂地的窗簾。周后還仰頭望著天空目瞪口呆,而遠處漆黑的地平線上,正漸漸走來一個俊美而矯健的少年,身后隨著一只毛色灰白、長手長腳的幼狼。他們背靠著死寂的暗夜,一點點地迫近了,兩雙幾乎一模一樣的淺灰色眸子,帶著通徹遠方的寧謐微光。

  七月朔旦,原應是平淡無奇的月沉之夜。月亮看不見,星空便比以往更繁密得很。都說昆侖是伏帝親自所選的居所,此時夜色卻隱去了它本來的高貴風姿,而平添了幾分肅殺蕭索。昆侖山上三千尺的白玉田由天母親選的六合族人守護,此時皆已沉沉睡去,五千尺的通靈門往上已無草木飛禽,到了七千尺的絕云頂,就連空氣里的塵埃都稀絕無蹤了。

  可這一夜到底注定了不是個平庸的初一。子時過了半刻,從東方忽然起了一顆飛星,從心宿竄出,一直朝著蒼穹扶搖升起,其迅猛耀目,幾勝明月。而就是這飛星閃耀的正當口,從絕云頂?shù)年幟胬@上來一只碩大的母狼,三兩步就竄上了祭壇。

  祭祀的馬血尚且鮮濃,處子和羔羊冰凍得肌膚通透,雪白如生。母狼似乎毫不顧忌祭壇上的整齊端莊,只顧踏著四只爪子橫沖直撞,撕開一只幼嫩的肚皮,漫不經心地舔食了半只心肝,然后就在這狼藉的血肉中臥了下來,好像一只安睡著、等待天明的馴服的獸。

  而此時天空之上,東之蒼龍、西之白虎、南之朱雀、北之玄武四宿,各吐出一顆珠丹,漸漸地向那滿月一般的飛星聚攏了。不多時四星齊聚繞月,將金、木、水、火四方之氣匯于中央之土,須知這五力初次合一,便由混沌之中分了天地;第二次五力合聚,則于天地中造了萬物眾生;第三次于眾生中施以魂魄、第四次又于人的魂魄之中附以一顆人心。前四次的五力合一已經沒有年代可考,而這第五次,也是近千年之中唯一的一次,將絕云頂上匍匐的一切輕輕地浮起了,每一根毛發(fā)、每一滴血液、每一度光和熱與每一寸靈魂都裹在霎時的霧氣之中。霧中東方匯一股曲直之氣,西方從革之力,南方升騰炎上之神,北方潤下之露,至陰至陽交縱彌合,收斂于中,旋為一柱通天之光,貫絕日月。

  只不過,這一次的五行交匯只維持了一眨眼的功夫,片刻之后四宿回位,飛星消隕,而昆侖山頂傳出了一聲貫徹云霄的長嘯。這長嘯的起點帶著天地日月的肅穆,中間夾著一個君王的莊嚴和天真,收尾則純粹是一只狼的果決。及至云霧散去,祭壇仍是祭壇,而壇上的母狼依舊臥著,唯有身旁多了一只剛剛誕下的、四寸大小而毛色青白的小狼崽。

  在狼崽的身后,大玥國聰慧俊美的儲君、中土王冠唯一的繼承人緩緩睜開的雙眼。他慢慢撐起上身,稍微動了動脖子左右一顧,然后毫不費力地、穩(wěn)穩(wěn)站了起來。剛生下來的小狼如通神意,立刻小步竄到荻的身旁,用初生的柔軟耳朵摩挲著他的右腳。這是他半月以來第一次睜開眼睛:四目相對,兩雙如出一轍的灰色眸子,雪白的面孔,和幼小而挺拔的身姿,荻看著面前的小狼,恍惚中就好如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四星繞月給了大玥第二次機會,而眼前的幼小狼崽給了大玥的王子第二次生命。狼崽降生的那一刻五行聚合為一,瞬間的力量浮起的不只是昆侖山的神壇,更是那一刻新生的靈魂。從此以后,他們已經被無所不在的命運捆綁成生命的共同體,中土世界最后的王子和絕云頂上七月出生的白狼,將終其一生共享同一個靈魂。

  “這事兒誰也不許說,”榆孟厲聲說道,“從誰那里走漏一點風聲,把你們全轟出去自謀生路?!?p>  眾人于是都噤聲。荻王子當夜回到澤寧宮來,直接被帶進內室偷偷安頓下,除了周后和大丫頭榆孟,只有幾個洗澡更衣的奶媽知道。等他人都各自散了,榆孟自己出了宮門,徑直往后頭炊班去。她穿過初秋的清晨里躍躍欲試的野菊花蕾,跨過橫在地上還沒劈過的木柴,繞過粗使匠人的臥房,然后走到緊里面的一排北屋,輕敲了三聲靠東的窗。

  霖娘當時正在煎茶,手忙腳亂地自己來開門。榆孟坐定了,笑說,“還是霖娘的差事是美差,好東西新進來的,全都要先往這里送,這幾天看來灶上又添了新人手是不是?”

  “姑姑可太抬舉我們啦。送給我們,還不是送給姑姑和周后的?我們不過是粗使的廚子。澤寧宮您們這些天吃得還可口?”

  “可口,”榆孟斜著眼看看爐上快要燒滾的茶,自己起身去端了,又從左面小柜里拿了兩只青玉斗,擺在兩人間的小桌上自己倒了茶。霖娘見狀忙要伸手去接,榆孟卻說,“不要緊,不給你添麻煩?!?p>  少頃兩人都抿了一口茶,榆孟先說,“今年新下來的秋茶嗎?吃著不錯。”

  霖娘趕緊說,“我也覺得不錯,已經包了幾包,天亮了就叫人送去澤寧宮。”

  榆孟一笑。“嚴華宮也送了沒有?”

  霖娘面上一愣?!皣廊A宮的茶……還沒有送?!彼遄弥约旱男揶o,“近來樊公子那里沒有來要茶。”

  “嚴華宮的飯食還是和以往一樣送的?多了少了沒有?”

  “樊公子年輕力壯,吃得多些?!?p>  “這么說,是胃口又比往日更大了?”

  “也不是這個意思,”霖娘趕緊扶著榆孟的膝蓋擺手,“嚴華宮里的走動早就比以往多了——

  “吃飯多吃,你們這里多做給他就是了,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樊公子再多吃,總不會搶了別人碗里。”榆孟輕輕地接了她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吐得緩慢而穩(wěn)健,“可如果他要吃的是別人宮里的家雀兒,就未免得掂量掂量自己吃下了之后,是不是消受得了。”

  此話一出,霖娘當然聽得明白。她雖然早已屢屢周旋于玥王周后和幾位公子之中,未曾行差踏錯,卻依舊秉持著生性的謹慎,因而低下頭擺弄著茶具,最后輕聲在榆孟耳邊悄說,“嚴華宮里……近來飯食沒有多要,聽說車馬倒忙碌得很。有人見著當今王后的弟弟彥大人去過一趟,彥大人去的第二天,徐大人也來了?!?p>  霖娘說完稍一停頓,湊得更近了些,又問“聽說今天晚上,澤寧宮里倒是出了一點動靜?”她問完小心翼翼地看了榆孟一眼,對方稍微一點頭,便再接著說,“荻王子出生時就天星高照,室有紅光,將來肯定是福壽綿長萬世的一位君王?!?p>  “再怎么樣的好福氣,也架不住小人在暗地里算計,”榆孟答,“成日不知道有多少烏蠅、螞蚱、倉鼠、蛆蟲背地里一刻不休地詆毀荻王子,哪個不是存著極壞的歪心思。他這一次病得這么離奇,咱們不用腦子,也知道周后心里的著急吧?”

  “這是……”

  “當然是周后的意思。你跟著這么多年,手下那些個小丫頭小營役還是有數(shù)的,之前送去嚴華宮里那個叫筱小的丫頭,到底靠不靠得???周后器重你,你別辜負她一番心意?!?p>  桌上的兩只青玉斗,一深一淺的茶水映著房頂橫梁上陳舊的灰色,隔院的炊工來往喧嘩,灶上的火苗啤哩啪啦燃得旺盛。話已說完,她們二人依舊對面坐著,俄而遠處有鐘聲,已是卯時。

  鼓樓的鐘聲也傳到東邊的澤寧宮?!巴踝右呀涖逶『昧?,正在更衣。”二丫頭榆季踏著鐘聲走進澤寧宮的外殿,守在門口的宮女告訴她。

  “外面是誰來了?”里面高聲傳出一句清脆的男聲。

  “是二丫頭榆季來了,準備請您更衣去前頭伯牙殿呢?!?p>  “榆季來了?讓她進來。”

  榆季于是自己走進來,荻正背對著她,張開雙臂等兩個侍女替他擦干,從鏡子里看見她進來,便揮了揮手,左右替他披上白紗襯衣,又去拿玄衣。荻轉過身來,襯衣尚且敞著懷,榆季不好意思地半扭過臉去。

  荻裝作沒看見,只管走過來拉住她的手,“季姐姐你等我一陣,”轉而又歪嘴一笑,“季姐姐好不容易來一次,你幫我穿衣嘛,其他這些人都總是笨手笨腳的。”

  榆季只好從奶媽手里接過赤黑的玄衣給他從后面套上,再轉到前面將左右交領壓好了,拍一拍兩只袖子,然后拿過一條青黑鑲玉的腰帶圍在腰間,背后打了一個簡正端芳的如意結。一條緞制的寬厚革帶,摸起來……很滑,榆季的手還遲疑著搭在腰帶上沒松開,腿邊不知不覺地蹭過一團茸毛,直到她低下頭定睛一看,才驚叫了一聲,往后連退三步——“呀!有狼!”

  “緹曇第一次見你,都有好奇心的嘛?!陛掇D過身來,伸出右手松開拳頭,引著毛色灰白的小狼乖乖扎進自己身邊。他半蹲在緹曇身邊,左手輕輕掐著它的脊背,然后扭過頭來招呼榆季,“你站那么遠做什么,還不快過來看看它摸摸它。”

  榆季一時還是邁不動步,荻就走過去生生把她拖過來,一面走一面歪著頭朝她一挑眉,“你將來是要跟著我的人,不先認認你的朋友怎么行?!?p>  榆季被荻王子的狼嚇到,他卻拉著她前來近距離接觸他的狼。她只得怯怯地來,緹曇動也不動,一雙圓滾滾的眼,一眨一眨地注視面前的女官。“你知道,我這回沒死,才不是靠什么昆侖山、什么圣母天神,是它把我救回來的?!陛度耘f撫著狼崽的茸毛。

  “至高無上的昆侖山……我的小祖兒……這要是被人聽到還了得,”她趕快捂他的嘴,荻不耐煩地一擺手,“神的居所怎么了,那護山的六合族的仙女,不是還得嫁給我?等我娶了她,再見識見識那昆侖山到底有什么神奇?!?p>  榆季語塞,正愣著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的空當,荻話鋒一轉,又湊過臉去捏了捏季兒的手,“季姐姐,等我與六合族的公主成了親,我和母親說說,讓你來謹華宮服侍我們倆好不好?”

  她聽了,委曲求全地抿了抿嘴唇,然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暗钕隆彼砸唤z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微弱聲音喃喃地念著,臉上泛起一點瑩瑩的橘光。荻王子的頭發(fā)是烏黑里閃著一點赤金的光澤,柔軟蜷曲地伏在幼嫩的頭皮上。榆季的目光有些渙散地在他身上移動,一切都一如往日,王子依舊是那個王子,未來的大玥依舊是他的國,而她依舊是匍匐于他的臣民。

  唯一的不同,是原本一雙繼承自他母親的琥珀色眼睛,變成了一面純凈的灰色湖泊。靜默的灰色如謎語,而謎底是瞳孔里的黑,他瞇起眼睛正對著陽光,如同給時間鋪了一條悠長的隧道,遠方可達。

  “君王是大玥的國本,國不可一日無君,而儲君是大玥興盛世代相傳的根基。而今荻王子長眠于昆侖山多日,恐怕是……兇多吉少,我等為人臣子,不得不替社稷思量啊!老臣思量再三,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韙,懇請大王在立儲之事上,切莫拖延。”

  “依徐大人這意思,是要在荻王子的昆侖之行未見分曉之時,就另立儲君?倘若他日——”

  周彥在朝堂上接過徐大人的話,然而周大人一句話還未說完,玥王忽地“哧”一聲笑打斷了他,轉而去問先開口的徐大人,“依徐大人的高見,是該立哪位王子為儲呢?”

  徐大人大概是沒想到玥王如此直接,自己反而先一愣,俄而訥訥開口說,“立儲之事,最難在服眾。服眾之本,或在于嫡,或在于長。嫡子不至,則應立長,方能國祚綿長……”

  “父親!”徐大人顫顫巍巍的聲音還未完全散去,忽然一聲清亮的叫喊,從外頭傳來。伯牙殿的眾人紛紛都扭過頭去,隨著門口的朝陽,同時跨入伯牙殿的,竟是荻王子。

  滿朝文武,頓時發(fā)出一陣壓低的驚呼。荻的聲音朗朗,目光明徹,絲毫沒有大病初愈后的樣子。他一身紫中帶金的長袍,袖口烏黑,發(fā)髻高綰,雙手垂拱,英姿盡現(xiàn)。

  玥王從高高的寬椅上激動地向前欠身,伸出手來連忙招呼他,“荻,你走近點,讓父親好好看看?!?p>  “咦!有只狼!”荻走上殿來,絕云頂上的小狼尾隨著他。大殿兩側的公卿的雙眼,又瞬間從他們的王子轉到了這只初生的白狼身上:它的眼睛轉著機敏而狡黠的光,嘴巴微微張著,緩慢地隨著步子擺動身子,偶爾露出一截鮮紅的舌頭。

  “緹曇是我的獵手和寵物?!陛洞舐暬卮鹉切┘汅淖h論和沉默的質疑,“是我想讓它跟我來的?!?p>  “這是你給它取的名字?”

  “是的。”

  父親坐在高榻上,不置可否地瞇起眼睛向下望去。他從身后的侍童手里接過毛扇自己扇著,目光在兒子和兒子的白狼之間往復。“你大病初愈,身子是否已好全了?謹華宮里安頓好了沒,有什么想要的么?”他問。

  “荻沒有什么想要的,只有一件想知道的事?!?p>  玥王手里的扇子停擺在空中。片刻他徐徐垂下手,身子立直正坐在榻上,兩只指頭來來回回地摩挲著,向自己的兒子抬了抬眉毛,閃避地說,“你才剛回來,叫韋娘楚娘幫你沐浴吧?!?p>  荻抬起頭來,灰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他努力地收斂著眼里的霧氣和水珠,如同用空氣去安撫一面起皺的灰色湖泊,又像以一只手去覆遮整張空白無字的羊皮紙。他再拜、頓首、小步子退出去,正跨過大殿的內門,父親的聲音從頭頂再次傳來。

  這一次,他說,“兒子,歡迎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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