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凌飛——
茹青在半路上問岳凌飛,“你怎么受得了和這一黑一白兩個苦瓜臉同行?”
他這才告訴她冷火與自己是射孤山上的師兄弟、淳于還在昆侖山上的稻谷峰一役里救過他們所有人的命。
“你知道我怎么想嗎?”茹青卻說,“我看著那個白衣裳的淳于,第一眼就覺得他并非善類?!?p> 岳凌飛聽她這么說,不自覺地暗暗吞了一口口水,開口很慢,“這我不能同意,”他說,“我不想還沒到地宮,先懷疑和自己同路的人。前頭的艱難險阻多了去,而同路的就我們四個了。你、我、冷火和淳于兄弟。”
茹青只好點點頭,顯然并沒完全信服,只是不得不閉上嘴不再說而已。
“吶,你知道,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母親就死了。我是鹿臺山上的鳧徯師父養(yǎng)大的??晌沂龤q第一次自己走出鹿臺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遇見了冷火。我覺得我們是命中注定的兄弟。”
“你們怎么遇見的?”
“我下了山,先是一片櫸木林,我就在那兒親眼看見他和青廬觀的老妖戾天大戰(zhàn)。老妖當時明明已經(jīng)受了傷,但還是遁入山林中跑了,冷火兄弟也受了輕傷,我們才相識的?!?p> 事實上,他人生里最重要的兩個人,都是在那同一天與他相逢。只不過昆侖山已遠,岳凌飛略過了和北沐瑤相遇的片段。
“后來我們結伴往中土去。他說他是中土人士,九歲那年被一只狼叼走,自此就一直在尋回家的路。我——”
“等等,”茹青打斷了他,“他說他九歲離開的中土?”
岳凌飛點頭時,四人已翻躍成侯,過了成侯山,再跨過涼河,就是三百年前崇吾城的所在。
“你們要尋丹雘石做什么?”冷火與淳于兩個人走在前,茹青拖在后面問岳凌飛。
“尋地宮的入口?!彼f。
“可是妙行靈草……你不是去了昆侖山?”
岳凌飛一愣。昆侖山上稻谷峰一役,北長老臨死將妙行靈草注入沐瑤體內(nèi),沐瑤又無法離開……他心中隱痛,可是猶豫片刻,沒有說那么多。“妙行靈草還在昆侖。”他只說。
茹青好像會意,點了點頭。“說起來也是。聽說那妙行靈草在大梵天,受菩提圣露澆灌數(shù)萬年才而破土,長成幼苗移至昆侖山,而今又是幾百年,我想那山上的北氏老怪物也不會輕易給你。”
“別那么說,北長老已在昆侖山上仙逝了?!?p>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們上山時正遇上青廬的戾天老妖也上山來要靈草,他們就在稻谷峰上廝殺大戰(zhàn)了一場,北長老就是那時……那時中了戾天一掌?!?p> “那妙行靈草豈不是……傳給了他女兒?”茹青當然知道昆侖山上的北沐瑤,眾人仰望的仙女,冰肌玉骨、世間罕見的絕世美人,以及……岳凌飛的心上人。可是北沐瑤也愛他嗎?
“北長老的女兒……不能把仙草給我?!钡窃懒栾w說。
茹青只是繼續(xù)懷疑地盯著他。“為什么?”
“因為……我不能管她要,她也不會給我?!彼\統(tǒng)地回答,接著就轉(zhuǎn)移了話題,“不過我們上昆侖山雖然沒拿到靈草,卻幸而得高人指點,告訴我們只要同穿梭地宮和人世間的靈鷂一樣拿到丹雘和青雘兩塊石,一樣可以引路至地宮?!?p> 可妙行靈草之用,卻不僅僅是向地宮引路那么簡單。茹青仰頭看一眼岳凌飛僵硬的肩膀和脊背,沒有說出口。
“涼河是傳說中中土凡界與昆侖仙境之界,寬處有將近十里,我們順流往下,尋窄處再過?!辈欢鄷r,冷火轉(zhuǎn)過頭對兩人喊道。
兩人于是趕緊兩步趕上,可剛走到?jīng)龊舆?,愈順流而下,岳凌飛卻覺得腳步愈沉重異常。冷火等人的腳步不曾加快,凌飛的雙腳如同灌了鉛,奮力跟在后面,不知不覺額上冒出顆顆汗珠,他趁人不注意時頻頻拭去。
“你熱嗎?”還是女孩子眼尖心細。
岳凌飛擠出一絲滿不在乎的笑,“是走得有些熱了。我本來就愛出汗。”說完把自己的上衫的衣襟口拉開一點。
可這涼河好像天然跟他作對似的,一步步拖著他的雙腳不讓他走。好不容易到地勢漸漸狹窄,四人遠近看看,決定就在此過河。然而水邊風高水冷,貿(mào)然強渡當然行不通,幸而水邊杉木成林,搭浮木過河成了順理成章的方案。
岳凌飛自告奮勇去伐木。離開了涼河邊,果然腳步輕巧,他不禁心生疑慮,回頭看看另外那三人,卻在水邊行動自如,一時很是想不通。這條涼河……他以前來過嗎?他瞇起眼睛搜索著,將回憶鎖定在幼年同母親的遷徙之路。
母親帶著他,翻過山、越過水、穿過野草瘋長的高原、行過干涸枯黃的沙漠。他們在烈日下尋找蔭蔽,在荒土里尋找食物,然后在一個又冷又累的地方昏昏睡下,第二天天亮時再被母親叫起。
他們所越過的那么多溪水與河流之中,有這一條涼河嗎?涼河又和他到底有什么過節(jié)、什么仇——乃至于,他到底還能不能渡過這條河、又將如何與同路的那另外三個人解釋?
兩個時辰之后,所有的浮木都已備好?!疤栠€有不到三刻落山,我們要不然趁現(xiàn)在趕快過河,要不然就明天一早再走?!贝居谡f。
四人彼此面面相對,茹青擔心地看了一眼岳凌飛,開口說,“要不然等明日——”
岳凌飛卻說,“那就今日一鼓作氣,速速過河?!?p> 想一鼓作氣是真的,可除此之外,也是他實在不愿在這涼河邊再多待一晚。倘若在這里住一晚,到明日自己還走不走得動都難說,岳凌飛想趁著自己還有力氣趕快渡河。
“涼河的寒氣深重,你怎么樣,當真沒問題?”冷火第一個過河,臨走前回過頭來問岳凌飛。
“當然,放心吧,”兩人擊掌而握。
冷火、淳于二人都過去時,茹青忽然說,“你先走吧?!?p> 岳凌飛當然不讓,茹青才偷偷趴在他耳邊說,“我有師父教給我的青云功,這么窄窄一條水,化作蛇身騰空跨過去,容易得很。不過你過去了,先將他們倆帶遠一點,我不想這么早……”
她不想暴露自己的青蛇之身。岳凌飛點點頭說,“我知道,”又想起昨日她在千島湖的水墻里旋轉(zhuǎn)穿梭,想她說的青云功應該不假,所以才同意了自己先過。
杉木的樹干不算寬,可浮橋搭得其實算穩(wěn)的。岳凌飛眼睛一動不動平視前方,站在岸邊踏上第一步。
浮橋沒晃,岳凌飛卻只覺得自己腳下好像開了一個風孔,腳背如同釘在浮木上,涼河里卷起一陣冷風從腳下的風孔里抽氣。豆大的汗珠很快就掉下來,前面霧茫茫一片看不到盡頭,他奮力拔起腳跟往前邁去,耳邊又傳來一陣冰面撕裂的聲響。
他的頭開始痛起來?!巴矗心阃?!痛死你、痛死你”岳凌飛兩只手緊緊壓著腦袋,咒罵著疼痛。他的雙眉因為疼痛而皺緊,眼睛也擠成了一條縫,接著就如同頭頂被一只巨大的銅錘猛然重擊,他身子一歪,徹底扎進了深邃的涼河之水。
咕咚咚咕咚咚仿佛是自己在往下沉,岳凌飛在水下睜開眼睛,反而比在浮橋上頭腦更清晰了十分,身體也在那一刻輕如浮云,完全再也沒有困擾了他一整天的沉重難移。水紋和天上的云紋重疊著,水底下一股寒流一股暖流在他的身體里相互亂撞,而他在飛快的下沉之中,眼前忽然看見另一個衣袂飄飄的女人,也正以同樣的速度向河底沉去。
等等。那個向河底沉落的女人的側(cè)臉、緊閉的眼和鬢角眉梢——年輕的、甚至還稱得上美貌的女人,不是他的母親,還能是誰?她的衣裳在水中搖擺飛揚,甚是華麗,然而神情卻無比的悲傷。那悲傷中還有一種堅決的神色,好像抱定了一個決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悲愴表情。
岳凌飛當然知道那是幻覺,母親被關在地宮中,是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的,可他還是抑制不住地深出手去抓母親的衣袖——抓不住、差一點、還差一點點——他的手還遠遠地伸著,接著忽然就想起了自己上一次到?jīng)龊拥臅r候。
那一刻,是他出生的一刻。母親是在涼河邊生下了他,他一出生,眼里收進的第一張畫面,就是夕陽下凜凜流過的涼河。
原來是這樣……我記起來了!岳凌飛張開嘴想要大喊一聲,可只是徒勞地吞了一口冰冷的河水。好涼、真的好涼……他這樣想著,然后瞬間眼前一黑,徹底暈倒在了水中。
再睜開眼的時候,面前是模模糊糊的、好像是北沐瑤焦急地握著他的手來回搖晃,他自己也不相信、眨眨眼再看,原來是茹青。
她的兩只眼睛紅著,一只手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輕輕搖動,臉色青白。天色已經(jīng)很暗,十步之外的爐火照得她焦急的深色忽明忽暗,而冷火正圍在爐火另一邊,淳于正在一旁的烤火堆取下一件黑袍,給冷火重新披上。
岳凌飛的眼皮不聽使喚,昏昏沉沉似醒非醒,半晌終于開口,第一句話卻說,“你怎么眼圈底下都青了?”
茹青的眼睛里淚水還未褪去,聽見他的話又破涕一笑,眼淚也不自覺地淌下來,很是滑稽。她仿佛還愣愣地等著他說話,接著又伸出手來撫一撫他的額頭和眉毛,岳凌飛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眉毛——還不僅是眉毛——就連頭發(fā)上也結了一層冰。
“我、我怎么上來的?”
冷火這才開口,“你明明就快走到岸邊卻忽然一頭扎進水里,我們找了好一陣都沒找著,可是過了片刻你自己卻浮上來了——可真嚇了我們一跳。不過你雖然全身冰涼,但是氣息卻平穩(wěn)得很,我說你烤一烤火自然會醒,淳于給你輸了一點真氣,你自己稍事休息之后再試試用一陽生,放寬心情,有助于你的恢復?!?p> 爐火堆的暖意漸漸向岳凌飛身上靠近。他知道淳于修煉為人,真氣是最根本的底子。他肯以自己的真氣來救自己?岳凌飛只覺得自己在火爐邊上,身上的冰一寸一寸地融化,手腳又恢復了知覺,心內(nèi)有些感激、又有一絲愧疚,只默默中五味陳雜,于是靜靜盤腿,用一陽生給自己療愈。
茹青這時低頭看一眼岳凌飛,說道“你醒了就好”,自己想站起身來,誰知半蹲半跪的時候太久,兩條腿都麻得失去了知覺,一時幾乎動不了。她只得把手抽開,又對岳凌飛說道,“你再閉上眼歇一會兒吧。”
當晚沒有再行路,就地安營扎了寨,到第二天四人重新啟程,行了兩個時辰,快到正午,冷火和岳凌飛說,“我們過了涼河,崇吾就在眼前了?!闭f著用手指一指他們的正前方,“你看見了沒有?那就是崇吾?!?p> 岳凌飛睜著眼使勁地望,可是前面灰土茫茫,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但又不好意思接著問,只得自己更加努力地去分辨。他這廂還在費力,冷火倒是把手一收,低頭一笑說,“也罷,這前面什么也看不見呢。”
“你剛剛在涼河中跌得真懸,就像后面有人推了你一把似的。到底怎么了?”茹青一直跟在他身后,這時見另外兩個人走得遠一點了,方悄悄開口問他。
“我……其實我們走到?jīng)龊舆吷系臅r候,我身上就莫名其妙地發(fā)熱,腳下覺得很重。不是走累了的重,是那種、好像、粘在地上、又像地上有人伸出手來抓著你的腳,每一步都愈拖愈重。后來我上了橋,不知怎么就咕咚一下掉下去了,但我可以肯定,不是人推我、好像是……空氣。”
“然后呢?你掉下去之后沒掙扎?”
“我……我忘了。涼河底下……并不是那么的……兇險?!痹懒栾w回答。
但是當天晚上他睡得并不好。一點也不好。那個以母親的死為開始的夢又向他襲來了。
母親離得很近,容顏清晰得就好像從未離去過。她流著眼淚撫摸岳凌飛的臉頰,好像在審視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她脖頸上掛的兩顆白色的珠子在夜色之下閃著幽幽泛綠的光澤,母親把兩顆珠子放在他手心里,重重地幫他握好,站起身來轉(zhuǎn)身離去。
啊、不要走!母親、不要走……岳凌飛在夢里大呼,轉(zhuǎn)眼間又好像自己已經(jīng)置身于地宮,剛剛離去的母親就關在咫尺之外的鐵柵欄里。他奮力向前沖,可是沒往前一步,母親就往后一步,他怎么努力也走不到母親跟前。
地宮里開始下起雨來。莫名的雨,就像母親離去的那一晚上一樣。遠處似乎有雷聲,母親跪在鐵柵欄里無聲地哭泣。地轉(zhuǎn)星移,他又回到一個人的荒野,手里還攥著母親留給他的、唯一的禮物。
他張開手掌去看看那兩顆明珠,卻一不小心手一抖,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從手里滾落地上,一眨眼就混進土里再也尋不著。
噯呀、我的珠子呢!岳凌飛在夢里又一喊,喊出聲時就睜開了眼睛。
岳凌飛從自己的帳篷里醒來,第一件事先一轱轆翻身去翻自己襯衣的口袋。左邊沒有、右邊也沒有,他坐起身來一下子全醒透了,呆呆環(huán)視著小小的帳篷。
直到他低下頭從左腳看到右腳。右腳邊兩顆亮閃閃的小光點,岳凌飛小心翼翼地在黑暗里俯下身用手去摸,果然是母親給他的兩顆明珠。其中一只還串著細細一根紅繩,是他從前送給北沐瑤、最后狠心下山的時候她不要了、又丟還給他的。
“沐瑤、沐瑤……”他看著紅紅的串繩,想這珠子當日帶在她纖細白嫩的手腕上,真說不盡有多好看。岳凌飛癡癡盯著兩顆珠子,一時間又覺得剛剛是被關在地宮的母親給他托夢。
一左一右,兩顆明珠發(fā)著幽幽的光,好像里面暗流涌動,唯獨就是看不清到底是什么。這是他的寶貝、他的記憶、他唯一的遺產(chǎn)、他凝視過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