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凌飛——
沒有月光的死寂黑夜,面前忽然青光一閃。他猛抬頭,只聽頭頂一道風(fēng)聲,待看清時,一把短鉤已飛旋而來,快如陀螺,直沖他眉心。他慌忙向左一閃,可躲過了頭卻沒躲過手臂,長鉤到他身前忽地轉(zhuǎn)彎、徑直向下垂落,倏地在他右手手掌上就是深深一刀。
他大叫一聲,手里的長劍咣當(dāng)墜地。他忙右腳點(diǎn)在地上,左腳貼在劍柄輕輕一蹭,長劍復(fù)又彈起,他便雙腿微曲登地,飛身縱起一丈,左手一撲,把劍又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待他落地,左手持劍擋在前面再要往前推進(jìn)時,忽地一道紅光閃現(xiàn),在空中開出一朵暗紅色的彼岸花,緊接著眨眼之間,面前漆黑的死墻轟隆一聲、彼岸花隨之四分五裂,倒塌的墻背后一團(tuán)烈火如洪潮咆哮、電閃雷鳴?;鹄巳缁ⅲ瑢⑺查g推遠(yuǎn)三尺。他還要站穩(wěn)腳跟、再往前看時,忽然從自己身后竄出一個長衣紗袍、如纖纖女子般的細(xì)瘦身影,張開臂膀擋在他之前,撲向那濃濃烈火?!澳恪彼曀涣哌€沒喊出她的名字,那女子已化入滾滾濃煙。
“不要!”他大吼一聲,從夢里猛然坐起身來,后背一層涔涔的冷汗,這是他第二次做這個夢了。那一場無來由的大火、刀尖劈開空氣的寒光、還有最后一刻飛身撲火的背影,每一個畫面都和上一次如出一轍。他抬頭望一眼窗外懸得正高的月亮,在這寂靜的半夜三更里忽然眼睛發(fā)酸,很想大哭一場:和上一次一樣,最后那個撲向火焰的背影消失得那么突然,甚至都來不及回頭、讓他看一看她的正臉。
這是夢、這是夢、不是真的,他反反復(fù)復(fù)地告訴自己,你沒有去過那黑色的宮殿、也沒有人在爆炸的烈焰里化灰化煙,這一切都是假的、只在你的夢里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
可是這個恐怖兇惡的夢魘,第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就是他母親死的那一天。
那之前的事情他記得并不十分清楚。他猜測自己沒有生在眾生仰望的?山上,也沒有生在福澤廣溢的堂庭山。盡管他的尊貴的母親、龍王的嫡女,確實(shí)值得天下一切的仰望和禮崇。事實(shí)上,他對于幼年僅存的記憶,只是跟著破衣垢面的母親不停地流浪,從一個部落搬到另一個,從一面山翻到另一面山,從河的這一岸穿到另一岸。他們不跪拜天帝,不祭祀神祗,也不與山間的野獸說話,只有荒草、烏云、烈日和雨水為伴,在千百個離群索居的日夜遙想這條路的盡頭。
他就是在這些偏僻的山嶺和水澤之間長大、在雜居的怪木和鳥獸的部族之間流徙。他剛開始學(xué)會說話,就問母親,“我們到底要去哪兒?”
母親說,“去中土?!?p> “中土那里有什么?”
“有你的父親?!?p> “那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到中土?”
“等你長大的時候。”
那么,要長多少年,才能算是長大了?他沒來得及從母親口里聽到答案。因?yàn)殚L到五歲,母親就死了。
她死得平靜而突然。他們越過涇水,行至一片長著白茅、地下沙里混著銀絲的高地,丘陵迭起,之間盤著許多碩大的石。往西是一眼望不盡的山巒,東南面則是郁郁的棕木和竹子林。母親領(lǐng)著他往林子里去,卻沒有往深處走,及至一處青石洞,眼見夕陽西下,便停留下來。
兩人撥開洞口的小碎石塊,往里走才發(fā)現(xiàn)石洞初狹窄,其實(shí)里面如峭壑森森。母親說,“我們在這兒停一晚吧?!彼忘c(diǎn)點(diǎn)頭躺下來端詳石洞上壁的彎曲花紋,紋路繁密如水流,如光縷,他不知不覺幡然入夢。
只是他始終睡得不好,一會兒聽聽石洞里的滴水,一會兒看看石洞不知深到何處的盡頭,心里好像始終懸著一個揭不開的簾幕。到后半夜時從西方襲來片片相接的巨大云團(tuán),重重疊疊地肆意翻滾著,沒過山頂、碾過光禿的樹枝、流過荒蕪的草地,然后就在他們的這一片林前扭成一團(tuán)沉沉的霧氣,開始下起雨來。雨一開始并不急,只是緩慢而有序地降落著,然而每一刻又比前一刻下得更大些,像成千上萬匹馬奔馳在開闊的野地。
很快地,雨滴變成了水串,水串變成了水簾,他睜開眼時已完全看不清外面一絲一毫的景色。他驚懼地轉(zhuǎn)過身想從母親那里獲取一點(diǎn)安慰,才發(fā)現(xiàn)母親跪在洞口,正不停地哭泣。也許是雨下得太大,母親的哭泣一絲聲音也無。他只見到兩行豐沛的淚水,從母親的眼窩里傾瀉而下,漫濕了臉頰、又濕了脖頸、濕了衣衫,眼淚還是源源不絕。
這淚水嚇得他不敢出聲,更不敢靠近。半夜的雨持續(xù)不停,母親的淚水似乎永無止盡。直到第二天凌晨他又一次睜開眼睛,猛然想起昨夜的情景,竟分不清是真是夢。他趕快站起身來跑到洞口,看見東方幾顆發(fā)白的星星,雨勢也漸漸變成了滴滴點(diǎn)點(diǎn)的小水滴。他對著洞口母親依然跪著的背影遲疑了一會兒,過了好久才鼓起勇氣繞到正面去,才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已經(jīng)灰得像一張覆了十年灰塵的舊羊皮。她的臉上還有一絲絲的淚水,但是眼底已經(jīng)是一片干涸的沙漠。
再過一刻鐘,雨徹底停了的時候,母親也死了。
或者至少,以一個五歲的孩童對于死亡的認(rèn)知,母親斷絕了一切生命的痕跡,凝固成了一尊如同蠟注的雕像。他驚慌地跑到石洞之外,但是目光所及,蒼天黃土之下,棕木竹林之中,竟連一只路過的螞蟻都沒有。有一刻他甚至懷疑時間和空間是否在那一刻靜止了幾秒,讓整個世界和母親一樣,陷入死亡一般的沉寂。
直到他感到身后一聲極微弱的窸窣。母親在他的背后,頭發(fā)纏在巖石和焦土之中,強(qiáng)撐起眼皮,說出了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岳兒,你要做一個真正的人?!?p> 所幸五歲的岳,還不足夠能理解死亡,也不懂得悲傷。他孤零零地站在還跪著母親蠟像的石洞門口,睜著兩只大眼直面著竹林、山丘、和這個剛剛奇妙地奪取了自己母親的世界。
后來他的第一個師父鳧徯曾經(jīng)好幾次百思不得其解地問他,“你當(dāng)初真的就那么站了一整天?也不知道哭,也不知道跑路?”
他答說,“我真的就那么站了一整天。到快晚上的時候不就遇到你了?!?p> 鳧徯哈哈大笑。從沒見過這么傻、這么憨居的小孩。他第一次見到岳的那一天,也是這么的不著邊際和滑稽。那天岳在母親死去的石洞口惶惶站了整日,快到晚上的時候終于路過了一只生著五色羽毛的山雞。山雞頭上立著一簇赤紫相間的冠毛,臉上的眉眼倒像人,只是眉毛胡子皆是黃澄澄的一色。它的脖子細(xì)長,兩只腳也細(xì)長得無比,支撐著圓滾滾的彩虹色的肚子。那山雞從遠(yuǎn)處走近到他面前,岳還懵懂懂地不知道開口,倒是山雞先注意到了他。確切地說,是注意到了他頎長的脊梁和面上幼小卻棱角分明的五官。
山雞走進(jìn)前來,細(xì)細(xì)端詳這男孩,半晌開口說,“你是哪里來的旁生?叫什么名?”
岳沒聽懂山雞所說的話,只答說,“咦,山間的野獸也懂得講話嗎?”
對方登時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屈辱,頓時變做一個長著五色胡子的老頭,大喝道,“好個目昏耳濁的黃口小兒,難道你白白睜著眼睛沒看出來,我有一副天上仙人的面孔?”說完頓了頓又仔細(xì)端詳了一陣,“你……你不是仙、也不是阿修羅,你到底是誰,快現(xiàn)真身!”
岳想起母親曾經(jīng)說過的話,不假思索回答說,“我想,我應(yīng)該是一個人?!?p> “胡說!大膽妖孽。塵世凡間這三百年里,哪里還有人?”
岳聽不懂。仙人、阿修羅、還有塵世間的三百年,對于他來說,都遠(yuǎn)得如同地下埋了幾百尺的塵土。他不知道怎么面前就出現(xiàn)了這一個老頭,還四顧著去找尋剛剛和他說話的山雞。除了母親和夢里的神祗,他還從未認(rèn)識過任何一個會動的活物,更沒有同他們講過話。
老頭見他愣愣的癡樣,面上的好笑神色漸漸褪去,疑竇卻還在醞釀。他在這五歲的黃毛小孩面前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伸出手,“要不要跟著我回鹿臺山?”
那天夜里,老頭告訴他,今天是他的第五百九十二個生辰。岳說,“你們鹿臺山上,做壽有甚么習(xí)慣?”
老頭說,“如今時年不順,早就不再做什么壽了,”又轉(zhuǎn)過頭反問他,“你從哪里來的?你去年生辰都干了些什么?”
岳答不上來。他實(shí)在說不上自己從哪里來,只好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說,“我的母親剛剛死在石洞中了?!?p> 那時他還不懂得修飾。鳧徯最初將他帶回鹿臺之山,常常談起最多的,就是他的母親。她的容貌、她的發(fā)冠、她古怪的秉性和言語,就在這些談話中一層層烙印在岳的腦海之中。
鳧徯是一個奇特又寡群離居的老頭?!澳慊盍宋灏倬攀畮啄?,都是怎么過的???”岳稍稍過了幾個月與老頭處得熟了,終于開口問了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不會有一天覺得無聊嗎?”
“小孩子家家,不要隨便說無聊,”鳧徯接過他的話,“我打打獵,撫撫琴,喝酒吃肉,修煉內(nèi)力,一整天過去得快得很?!?p> 岳聽見“修煉內(nèi)力”,兩個眼珠頓時亮起閃閃的向往。老頭看起來矮小而不張揚(yáng),可岳見過他打獵時的模樣,一柄細(xì)長的木竿,老頭一躍,騰起穿梭在林木之間,一揮手便打落一只獵物,天上的飛禽和地上的兔子,輕而易舉地就成了當(dāng)晚的盤中餐。
有時候晚上鳧徯多喝了幾杯酒、或者早早睡下的時候,岳就自己從后院揀一棵小樹苗,模仿他在空中颼颼生風(fēng)的模樣。偶爾也有那么自鳴得意的一刻,可更多的、是覺得自己差得太遠(yuǎn)。遷徙流亡的幼年時光里,他滿眼是山間野獸們鋒利的牙齒、碩大的翅膀、寬厚的脊背和強(qiáng)壯的四肢。他眼里看著野獸們的強(qiáng)壯、鋒利、迅猛、靈敏,再看著自己一天天長大,兩條胳膊變長了、卻沒長出翅膀,牙齒脫了舊的長出新的、卻一樣軟鈍無力。他跑不了獅子那么快,耳目沒有貓犬望得遠(yuǎn),和鹿臺山上的所有其他生靈比起來,自己原來是最羸弱不堪的一個。
這個認(rèn)知讓他長久以來、因?yàn)樾膽研邜u而悶悶不樂。終于有一日鳧徯再叫他一起出門打獵的時候,岳仰起頭回答說,“我不想去?!?p> 鳧徯一愣,似乎沒聽明白他說的話。“我不想去,”岳重復(fù)一遍,“我看看山間的奔跑飛翔的野獸,再看看我自己,我是不是一個沒用的人?”
對于一個七八歲的小孩來說,最深切的失望,大概也就莫過于此了吧。鳧徯聞之嘆氣般地一聲笑,走過來摸摸他的頭,“小兒長大了,老頭教你武功,早晚有凌絕百獸之上的一天。”
“凌絕百獸”,他聽著這四個字,耳邊如同忽然炸起一聲焰火——不、比焰火還更劇烈、更刺激,師父說他有那么一天要凌絕百獸、振翅高飛,他閉上眼睛在心里勾勒著那一天,近乎天籟。
于是他從此給自己起名叫凌飛,而母親留給他的“岳”字便成了他的姓氏。鳧徯答應(yīng)了傳授他武功,凌飛興奮不自勝,可是當(dāng)晚師父把他叫進(jìn)屋里,桌上只擺著一架七弦的琴。長有兩尺,通體髹黑素面,光澤柔潤。琴面隆起,陰刻弦紋,琴頭微昂,腰部下凹,尾板上翹,下有一足。鳧徯先右手輕輕一抹,尾音挑起,說道,“此三弦四徽。”接著中指向內(nèi)勾起,左手推出,說,“此五弦五徽?!绷栾w就站在門口側(cè)耳聽去,那一只手抹挑勾剔,起初寧靜悵遠(yuǎn),中途忽地疊音漸起,半輪一摘一剔動如馬蹄,涓指則先抹后勾變幻無窮,不覺已愣愣地,聽得癡了。
也就是從那一日起,凌飛開始和鳧徯學(xué)琴。右手輕抹慢挑,左手吟猱綽注,他一指一指地跟著師父,每每學(xué)完,自以為聲音和師父差不多了,師父卻搖搖頭,“還要再練?!?p> 終于有一日凌飛忍不住問,“還要再練、是練些什么呢?”
鳧徯說,“你彈一個商調(diào)的輪指來聽聽?!?p> 凌飛拿起右手便放在弦上,摘、剔、挑連得三聲,彈到第三聲未落,鳧徯忽然伸出一根指頭直插他的肋骨之下,凌飛疼得大叫一聲,人仰琴翻。“師父干嘛……”他四個字剛剛出口,卻自己恍然明白什么,當(dāng)即掩住了口。
師父伸手將他扶起來,自己把琴擺正了,坐下身去,右手的兩指微曲,先挑了一個徵音,初聽極輕極緩,可片刻之間兩指嗖地一抬、徵、羽兩調(diào)振得琴桌戰(zhàn)栗,緊接著只聽一聲裂帛巨響,門口出去五丈遠(yuǎn)的榆樹樹干登時裂開一掌長的口子,撕裂的樹皮處流出濃濃的漿液,凌飛眼里早已看呆。
鳧徯這才抬頭,用左手握住琴弦?!澳阒雷约旱那贋槭裁磸棽缓??”
“不知道?!?p> “你沒有坐?!?p> 沒有……坐?凌飛一愣。自己不是好好地坐在蒲團(tuán)上嗎?
“你坐穩(wěn),身子折曲。撫琴不要用手指的力,將力含住。腿上、腰上、背上都放松,放輕松沉下去?!?p> 凌飛聽得似懂非懂。
“你先只管坐,坐穩(wěn)了再練呼吸,”師父把一只手重重壓在凌飛的肩上,拍了拍他,自己走出門去。
“不是我說大話,在這鹿臺乃至重重西山之中,能像我老頭這樣撫琴者,恐怕是找不出第二個,”師父的聲音在門口回蕩“俗世皆曉得用指頭撫琴,便只是聽得幾個音。來日你全身的筋脈活絡(luò),血?dú)庳炌?,便能以通身之氣運(yùn)撫琴,琴音自可快如刀鋒,御敵于千里之外,還用你親自動身?”
一番話凌飛聽得啞口無言,心服口服。他依舊生著不能飛的細(xì)弱胳膊和不夠他與獅虎齊驅(qū)的腿,可是撫琴的一天一天過去,他坐得穩(wěn)了,忽地覺出有一股暖流從丹田升起匯入指尖,一呼一吸連著一勾一挑,他的琴開始音音如有風(fēng)驟起。轉(zhuǎn)眼他已年有十三,師父依舊讓他日日撫琴,不曾動過刀兵一毫。
直到有一天夕陽西下,岳凌飛坐在窗前正盯著自己的琴,忽然耳邊一陣風(fēng)聲,吹得窗戶沙沙地響。他側(cè)耳細(xì)聽,卻又覺得那風(fēng)不像是一般的林野之風(fēng),竟是一陣接上一陣,盤旋洶涌,好像從遠(yuǎn)處滾滾而來。
他當(dāng)即跑出屋去看。院子里只有師父一個,對著一棵歪脖樹靜靜立著不動。師父的雙腳左前右后,雙膝微屈,左臂向前伸成一個飽滿的弧,指尖伸展有力,右臂就淡淡地下垂,比在身前。
凌飛靜靜站在自己的門口不敢打擾,而一眨眼的功夫之下,師父忽然兩掌往前劈去,如砍刀伐木,接著雙掌變做雙拳從懷中掏出,快如閃電,轉(zhuǎn)而右手在半空架住、左臂伸展橫推,橫推尚未到頭,右手已經(jīng)收回到小腹,咔一聲直進(jìn)出擊,左拳跟上再補(bǔ)一發(fā),霎時間好像從山中吹來一股勁風(fēng),岳凌飛看得驀地一震。
而他再眨眼時,師父又重新恢復(fù)了最初的姿勢,膝肘微曲,整個人如一張平靜的弓,林間的風(fēng)聲也跟著漸漸消散。
原來師父的功夫是這么舉重若輕,他在心里默默地記下這個場面,從此只要一聽到動靜,便知道是師父在練功,趕緊跑出來偷偷地看。
那一年入秋,天氣還懶在夏日的濕熱中不肯過渡,鳧徯迎來了自己在世間的第六個百年。凌飛早就算著師父的生辰,那天一早先聽得窗外高高一聲大笑,是一個老邁而健碩的聲音說道,“鳧徯老弟,我給你送會稽的山獾來啦。”他坐在床上透過窗戶紙偷偷向外望著,只見一個陌生的老頭頭頂一縷金黃的短毛,肩披一只赤青交雜的長羽毛斗篷,手里提一只巨大的獾,大搖大擺走進(jìn)屋院。師父不多時迎上去拍著老頭的肩膀,“會稽的山獾不是被老哥哥你吃盡了么,還有閑心給我?guī)???p> “哈哈哈,”二人都朗然大笑,攜手走進(jìn)內(nèi)室,其親密厚愛,盲眼的聾人都能感知得到。凌飛翻身下床來,還未出屋先聽見師父在院里叫他,“后生仔快來見見你師伯?!?p> 原來今日來賀壽的老頭是師父的同胞哥哥,看樣子還是遠(yuǎn)道而來。這一日三人撫琴談笑,觥籌交錯,兄弟之間說不盡的別來無恙,也有開不盡的玩笑。
“這些年你在這鹿臺山,只收了這一個徒兒?”
“才收了沒幾年。我哪像你,被伏帝選中又封了地宮的護(hù)法靈尊,長生不死,自然得徒弟成群。我自由自在逍遙在山郊野嶺,無拘無礙的,沒人理我,我也懶得理人。只得他一個人為徒,上山打獵挑水干活也夠用了?!?p> “哪里哪里,你又笑話我。什么靈尊不靈尊,那還不是虛名,不過是替他們仙界的神仙賣力,好讓他們快快活活做他們的神仙。長生不死恐怖得很,不管是什么世界、什么時間,對我們來說都沒有盡頭。沒有盡頭,又有什么樂趣?”師伯說著,轉(zhuǎn)過頭來打量了一眼岳凌飛,“小兄弟今年十幾歲了?十二三歲有沒有?”
“十三歲?!绷栾w趕忙答。
“好年紀(jì)呀,十三歲是好年紀(jì)?!边@老哥哥好像喝醉了一般,自顧自地仰著頭,仿佛唱起歌來,“我十三歲的那一年,媧母娘娘嚇得翻了天,翻了天,伸出五個指頭誰也看不見,媧母娘娘……誰也看不見……”
這天晚上凌飛翻來覆去,睡得時沉?xí)r淺。他耳邊來來回回地好像從遠(yuǎn)方聽到師伯喝醉酒時唱的歌謠,卻不是出自一個老頭之口,倒仿佛是個年輕的童聲在唱。這聲音……有些像母親,又有些像他們曾經(jīng)經(jīng)過的一片水澤里的蛙聲,也像他昨天一面撫琴一面不由自主地低吟——難道、難道,這是自己的聲音?
他被自己的聲音唱起的歌謠嚇了一跳,登時從床上坐起來,第一時間感到很渴。他用干燥的舌頭徒勞無功地舔一舔嘴唇,決定下床去端一杯水喝。走到桌前沒找到銅壺,才想起今日落在師父屋里了,夜色已深,總不能去打擾,凌飛只好披了一件薄衣,出門上井中舀一碗給自己。
鹿臺山的井水清甜純澈,他端著碗站在井邊一飲而盡。正猶豫著要不要再舀第二碗,忽然左耳聽得一點(diǎn)窸窸窣窣的聲音,便走出柴門循聲探頭,未及幾步路見得東邊樹叢里仿佛隱隱一束橘黃的火光,趕忙返回身來到師父門前,猶豫著要不要敲門叫師父知道。
算了,師父活了六百年,見多識廣,恐怕只有我才少見多怪,況且今日師伯來訪,一下子要打擾到他兩個老人家,萬一不是什么要緊事,還怪丟臉。凌飛心里如此一想,不如我先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一眼,若有奇事,再報(bào)與師父知道。
于是他悄聲退出來,往東面林子里走了不過一里,漸漸看那橘黃的火光清晰了,又聽仿佛是兩個人坐在那里說話。一人說,“你打算就這么留著他,能留多久呢?”一人答,“我不管能留多久。他既做了我的徒弟,自己不提要走,我自然是不會趕他走的?!?p> 凌飛再往前幾步,才見得林子里原來正是師父和師伯二人對面打坐,氣息從頭頂而入,繞身而返,在二人中間上方匯聚成一顆橘色的光點(diǎn),如同火把一樣向外發(fā)散著光和熱。
“其實(shí)你一早看出,這小孩是人的后裔吧?!睅煵]著眼問道。
“不錯。那時岳兒五歲,孤零零一個人在菬水前頭的石窟洞口站著,剛剛死了母親,也不知道哭。我走過去一眼看出那母親是被阿修羅剝離了魂魄而石化了肉身,而這孩童瘦弱聰敏,我想他非仙非獸非旁生,保不齊是中土人族的后裔。興許是人類的命不該絕,三百年后才出了他這么一個人?”
“我看未必。你知道,七八年前地宮剛剛收了一個涼河的罪女,正和你說岳兒母親去的時間相當(dāng)?!?p> “涼河的罪女?不是說她三百年前就已押入地宮了么?”
“是三百年前天兵天將領(lǐng)了命去捉拿,結(jié)果三百年間都無功而返,直到最近終于抓到了人,魂魄押入水殿,永生永世不得超生轉(zhuǎn)世,這一段公案才算了結(jié)。不過呢,這也都是北邊晨星他們兩父子管的,我也只是聽說。也說不定此罪女非彼罪女,大家傳錯了時間,也是有的?!?p> 兩人一面說著,都閉著眼各自打坐。鳧徯這邊沉默了半晌,然后忽然嘆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頭頂?shù)拈俟庖搽S之消失無蹤。
“怎么啦老弟?”對面也睜開了眼。
“岳兒母親死的時候,我就在一旁。”鳧徯低頭略一沉吟,“那時剛剛下了一夜的雨,她就跪在洞口,等瀝瀝的雨終于停了,她也凝成了一尊石化的雕像,我上前看了才知是魂魄讓人給捉去??伤降追噶耸裁创笞?,值得地宮這么大動干戈、還不惜呼風(fēng)喚雨地來捉她?”
對方搖搖頭說,“我只知道涼河的罪女本是仙界龍族,她耗盡自己的靈力保全嬰兒三百年,所以新生兒沒能繼承一絲的龍族血脈,竟只是百分百的人族?!?p> 鳧徯聽完默默無言,兩人的談話就在沉默里渡到了天明。
岳凌飛當(dāng)時就站在樹林陰翳的黑影之下,在深夜的冷風(fēng)里一直站到天明。他不理解,一點(diǎn)都不。凌飛不知道這一夜是怎么度過,不過到了天明的時候,師伯已送走,他起身去井口打水,師父轉(zhuǎn)過身來一見他,臉上先嚇了一跳:“你這樣……黑口黑面的做甚么?”
他胸中仿佛有千言萬語都涌向嘴邊,只是張開嘴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拔业哪赣H……”他一開口,聲音已是啞的。
“你別去?!睅煾冈缫讯磸亓怂男乃?,甚至在他自己意識到之前,“我勸你別去,”師父說。
“您昨夜里說的、我母親的魂魄被捉去、還押入中土的地宮,是真的?”
師父點(diǎn)頭。
“而我不是天界的神仙也不是阿修羅獸、我是三百年前人族的后裔,也是真的?”
師父再點(diǎn)頭。
八年前傍晚開始下的淅淅瀝瀝的雨,迭起的丘陵和沙地,瘋狂蔓延的白茅,以及那青色洞口處畸形的石塊和瓦礫,一瞬間都回到了他的眼前。越來越大的雨聲排山倒海般響徹在耳邊,母親的哭泣、更大的雨、落不停的眼淚和雨水交織到樂章的頂峰,然后忽然安靜了,他的眼里耳邊只剩下八年前母親那一張灰了大半的臉,以及母親給他最后的遺言——
“你要做一個真正的人。”
他沒有什么別的選擇了,真的。他得親自到這個中土的地宮去、瞧瞧那些傳說里無所不能的神仙們到底為什么要懲罰一個無辜的母親、他要救她出來。師父也看出他心里所想,自料勸也勸不住。“你再多等一晚,我取一件禮物給你帶上?!?p> 凌飛果然再住一夜,第二日看看周身,其實(shí)并沒有什么可出遠(yuǎn)門帶著的。他一襟一裳都是師父給的,琴是師父給的,一雙會撫琴的十個指頭也是拜師傅所賜。
“吶,你從這里往山下去,向東南,就到了成侯山,山上多櫄樹,草皆是秦艽,中雜蒼玉,再往前,應(yīng)該就是中土。”鳧徯說道,“我離開中土已幾百年,許多地方記不清了,況且過這么久,從前的舊路也許早都成了荷澤,中土的地宮更是沒有人去過的地方,成侯山再往后,我就實(shí)在沒有什么可幫你的了?!?p> 凌飛仔細(xì)聽了師父的話,唯有長拜以謝。鳧徯這才從身后拿了薄薄一卷鹿皮紙,卷首寫著四個字,《廣陵止息》。他接過來,鼻子微微發(fā)酸了:一曲《廣陵止息》幽深莫測,許多人一輩子聽一次就已經(jīng)是莫大的榮幸和滿足;而這《廣陵止息》的琴譜,是師父畢生珍藏,他親眼見過師父半夜起來,一個人舉著蠟燭來回翻看,那臉上的得意神情有如神游仙境。
“《廣陵》是世間絕曲,能奏一曲《廣陵》,無異乎絕世武功。你功夫尚淺,先隨身拿好了,將來遇到有緣人點(diǎn)播,可以一同拿出來研看。伏帝、媧母在上,愿他們賜予你綿長的好運(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