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貧之過也
“嘿嘿嘿,三叔?!?p> 滿臉大胡,周身附滿污漬的中年人如稚童一般跑到吳三朋身旁,圍著他打轉(zhuǎn)。
“全保正,且記吧,他叫吳石,年四十四,就是公祠左鄰第一戶吳六春的長子?!眳侨笥霉照闰?qū)趕吳石,眼中沒有半點(diǎn)憐憫之色。
“吳族長,即是吳六春家子,他為何不管,放任其在山上自生自滅?”全績看著滿院狼藉,心態(tài)瞬時(shí)變得壓抑。
“全保正,說者容易做者難,落在誰家也是這個(gè)模樣,皆是無奈之舉啊?!眳侨箝L嘆了一聲,繼道:“全保正,我們?nèi)ハ乱患野伞!?p> “那這……”
“走吧,你管得了他一時(shí),管得了他一世嗎?”吳三朋的鐵石心腸非一日而成,他養(yǎng)一吳瑾已耗盡心力,哪有閑情去管旁人。
全績嘖嘖搖頭,跟著吳三朋去了第二個(gè)院子,此處的情況也是如此,癡傻二兄弟,還有一個(gè)天生殘缺,見了吳三朋只會(huì)傻笑。
吳三朋將其名姓年齡一一告知全績,也說明了他們與山下哪家有親緣關(guān)系。
全績聽的越發(fā)心塞,難抑心情,直言相問:“吳族長,既作生,何不養(yǎng)?這臨城里怎會(huì)有如此多的癡傻兒?”
吳三朋冷笑一聲,亦有自嘲:“人之過,貧之過,祖宗之過,后人之過。
想必保正也讀了那架上的書吧,避世于桃園,百年無虞這是先人的期許,但百年過后呢?亂了倫理綱常,沒了禮義廉恥,貧瘠困頓,家家生養(yǎng)癡傻兒,若不走出這老莊,吳氏一族自絕于此?!?p> 全績聽到此處,與心中料想的差別不大,但他又有新疑問了:新村的鰥夫都續(xù)有后代,且人人正常,這些新鮮血液是從何處注入的呢?
再譬如吳瑾與吳瑜、吳石與吳成,他們之間相差二三十歲,依此論斷吳瑜與吳成的母親極有可能不是吳三朋、吳六春的原配,且這種老父少子的情況在新村十分常見,那這兩代婦人不可能家家都早逝吧。
吳三朋見全績沉思不言,繼續(xù)說道:“所以就要立規(guī)矩,把那些不知廉恥、不守倫理之人一一嚴(yán)辦,肅清鄉(xiāng)風(fēng),以達(dá)開創(chuàng)之世,至于這些舊日的累贅留在老莊也在情理之中,亦是鄉(xiāng)民所愿。”
“唉,即便如此,那也應(yīng)該贍養(yǎng)這些人,總不能將其餓死于山林吧?!比円娺@幾戶人家智力低下,毫無自理能力,向吳三朋建言道。
“此事保正放心,這老莊并非全是癡傻兒,自有人經(jīng)營田地,給予他們吃食,且新村鄉(xiāng)民平素也會(huì)送些物品上來。”吳三朋說話間又指引全績?nèi)チ讼乱粦簟?p> 午后,全績零總錄了近百戶,吳三朋實(shí)在體力不支,提議截止。
“保正,老夫看今日便到這兒吧,我等去吃口便飯,休息一晚,明天再接著錄其他戶?!?p> “好,吳族長請。”
繼,全績隨吳三朋去了老莊中心位置的大土院。
此院較為干凈,院中有一棗樹,樹下置木桌,一白發(fā)老漢正躺在木椅上假寐,聽見響動(dòng)微微睜眼,見了吳三朋滿臉不悅。
“你來作甚?”
老漢緩緩起身,左手萎縮藏于袖,右眼也全是白仁,看起來煞是恐怖。
“二哥,這位是縣府派來的保正全績,今日來老莊是錄戶籍的?!眳侨笠荒樒届o的對老漢說道。
“呵,老莊哪里有人?全是些魑魅魍魎,錄了有何用?”
吳二朋,吳三朋的兄長,一家十一朋,活到今日的只剩這二人,一是新村族長,另一是老莊管事。
“老先生安好?!比冏咴L了一日,見的正常人沒幾個(gè),太多都像老者這般天生殘缺。
“都坐吧,桌上有茶水,要喝自斟?!眳嵌髮τ诙说膽B(tài)度極其冷淡,一句也不愿多說,又躺回木椅假寐。
吳三朋此刻也是靜默,不愿與兄長多言,斟了一杯茶,呆滯的望著頭頂棗樹,似乎在回憶某些事情。
全績坐在此處就顯得有些尷尬,兩位老者互不待見,話題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這么干坐著。
一刻左右,東屋起了響動(dòng),似乎有人打翻了壇子,吳二朋立即朗聲大喝:“吳玉,你干甚呢?”
“喊什么喊,酒壇倒了?!?p> 說話間,東屋走出一人,身形高大,赤裸上身,毛發(fā)濃密,自左肩至胸膛有一大刀疤,國字臉,面相兇狠。
“呦,三叔來了?!眳怯褚娏藚侨罂觳接磷狼埃事曅Φ?。
“玉哥兒起了?!眳侨笸貞?yīng),但姿態(tài)有些拘束,似乎是怕這位濃毛大漢。
“這位是?”吳玉搬椅就坐,端起茶杯一飲而盡,處處顯著灑脫豪邁。
“全績,咱們鄉(xiāng)里新任的鄉(xiāng)書手?!?p> “噢,原來是全保正,在下失禮了?!眳怯裣蛉児笆中Φ?。
“無妨,無妨?!比兓囟Y間也在打量吳玉,這是他到老莊來遇到的第一位手腳健全、思維成熟之人,心中暗嘆:他怎么沒有搬到新村去住?
“全保正來此作甚?”吳玉直視全績道。
“來錄個(gè)戶籍,正好你與老先生都在,那就報(bào)個(gè)姓名年齡吧。”全績被吳玉盯得很不舒服,感覺這人眼睛有股子邪性,但他還是平靜的取出卷宗,持筆靜待。
“好,某叫吳玉,四十二歲,他是我爹吳二朋,你今年多少歲來著?”吳玉敲了敲木桌,看向吳二朋。
“七十有四。”吳二朋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兒子的無禮,閉目悠悠說道。
“家中可還有別人?”
“沒了,死光了,活著也都是偷自家的人,還不如死了干凈?!眳怯窨跓o遮攔,罵了吳二朋兄弟一輩人。
吳三朋老臉通紅,不敢反駁一句。吳二朋則翻了個(gè)身,背對三人。
“好了,全保正還有什么要問的嗎?要不要聽一聽吳家的爛糟事?”吳玉還在打親爹與叔叔的臉面。
“不必,戶籍只錄名姓年齡?!比冮_口制止吳玉,緩解兩位老者的尷尬。
“那好,我就回去睡覺了,晚上把飯端我屋里來?。 眳怯翊髶u大擺的返回東屋。
全績不經(jīng)意抬頭間,看見了吳玉腳踏的草鞋,心中瞬時(shí)大驚,這種草鞋編織手法十分特殊,全績只在一處見過,那就是當(dāng)初夜路劫財(cái)?shù)娜齻€(gè)海上悍匪所穿。
全績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唾沫。
這吳玉,難不成是海上悍匪的同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