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之后,我仍舊十分清晰的記得當時的那個夢,每一個小細節(jié)。屋子的形狀,黑色的木門,黑色的濃煙,細細長長的石徑,陰森膽寒的空氣,毫無生命力的腐臭的植物,黑色的河水。
即使是在那樣的冷清環(huán)境下,站在母親門外的心情,仍是暖融融的。
充滿著即使是滾釘板、下油鍋、上刀山,都心甘情愿為母親去做任何事的決心。只是渴望能再見到母親,與母親在一起生活。吃到母親煮的飯,穿到母親縫的衣,可以躺在母親身側酣睡。夜半醒來時,可以聽見母親在一旁輕輕打著酣。偶爾母親也會在夢中說著什么夢話,在夢中笑或流淚。我會將頭靠在母親身側,母親是熱乎乎的,有體溫的,活生生的。
可以與母親說說笑笑,母親有時也會是一個風趣、可愛的女孩子的。
又有哪個母親沒有一顆少女心呢?
絕對不會再舍得與母親爭吵一句,絕對不會再與母親唱反調(diào),惹母親生氣、難過。絕對不會去做一個那么叛逆、固執(zhí)的孩子,去氣到母親滿臉通紅,胸中生悶氣,徹夜難眠,被父親咒罵那還不是你生的、你教育的。
但是,母親從始至終始終堅信著,我的孩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只是做父母的沒能力給我的孩子更好的生活和未來。母親曾這樣對我說過。我對母親說,我一定會很努力很努力的讓母親過上很好很好的生活的。
今天坐在空空的窗臺,想起從前那般對母親允諾,考研卻落榜了。
再加上大四時起,公務員考試、事業(yè)編制考試、教師上崗考試,大大小小二十八個考試,統(tǒng)統(tǒng)落榜。自己的終生大事在母親病重時未能完成,還重重給了母親一擊。令母親受雨淋,受氣。鑄成母親終生遺憾。何不似給母親打了一劑催命針呢?我心中怎能無愧?怎么不恨自己恨到忍不住狠狠抽自己兩耳光。
沒有一件事做到給母親爭氣,讓母親因為有我這個女兒的存在而感到光榮、驕傲的。
我真的是心生了去死的念頭了,帶著這纖維化了生了病的肺。
再有,我因為打算一心一意復習考研,斬斷后路,辭掉公益性崗位,置自己于死地的。如今,單位里的所有前同事,親戚、朋友,都在看我的笑話吧?把自己的生活過成如此地步。落榜、再落榜、一直落榜,得重病,生命突然間進入了倒計時,成為家里的負累。
我從寫字臺最底部的抽屜里找出一捆繩子。
這是大學畢業(yè)時捆過被褥的,用完以后我將它們挽起來,想著或許有什么用處。只是沒想到,今天是派上這樣的用場。
衛(wèi)生間角落頂部有一截裸露在外的橫向管道,我將那繩子扔在墻角處,等待著或許某一個時刻,自己便會用得上了。
就像穿行在一個沒有標示出入口的迷宮。失眠的夜里,自己的心神便在那迷宮里尋來尋去,尋找一個哪怕是極其微小的標示牌,寫著出口、入口。寫著什么都好。只要它寫著什么字作為指示。暗示也可。很小很隱晦的字也可。
然而,藥物的作用,終于強迫我迷迷糊糊睡著了。
是標體的睡著,心神還醒著的那種睡著。淺的好像浮在腳面上的水,連腳脖子都淹不到。
比不睡還令人疲憊。
幾個晚上折騰下來,偏頭痛便要發(fā)作了。腦仁劇痛、絞痛、錐桶,幾近爆裂。心神恍惚。
第二天醒來,忘記了昨晚是怎樣睡著的,頭痛也消失了,只腦袋悶悶的。像缺少一點新鮮空氣流動的密閉空間,使人憋悶至極。
拉開厚實的紫色簾布,窗外一片白茫茫的,太陽是灰茫茫深處嵌著的一顆散發(fā)著清輝的圓珠子。圓珠子被灰色紗子蒙著。
打開窗戶露出一條掌心寬的縫隙,很清新的令人醒神的冬風從窗外漫進來。
“楊楊姐,我哥在在龍泉國家森林公園東邊,兩公里處的大學特殊病研究所。我哥的情況不太好,你快來吧。否則,我怕……”
突然收到石橋的短信,我決定馬上動身去見他。
翻找出長羽絨服、厚高領毛衣、羽絨褲、厚手套圍巾,以及母親去年親手為我織的一頂紅色的加厚粗毛線帽。
母親說過,紅色可以為我?guī)砗眠\氣。
希望,這好運氣也可以帶給石地。
又收拾了一些簡單的生活必需品,渾身武裝起來,背上背包,便出發(fā)了。之前醫(yī)生建議我,天氣寒冷的冬天,盡量減少出行。受寒感冒之后,我的病情便要加重了。感冒一次,加重一次。這和當時母親的狀況是一樣的。我知道。但我必須得去看他。
剛走到樓下,恰巧姐姐挺著大肚子,懷里抱著一個保溫飯盒走過來。姐夫左手幫姐姐提著皮包,右手提著一大包水果、純牛奶、雞蛋什么的。
姐姐問我去哪兒?
我說去找石地,并將他的情形簡單告訴了姐姐。
先前的一個周末,我去看望姐姐,晚上住在姐姐家,與姐姐一同睡在臥室。姐夫被趕去書房睡。晚上,姊妹倆躺在床上,關掉燈,我給姐姐講過很多石地的事。
姐姐是知道他的。
只是他的近期狀況還沒告訴姐姐。
“讓你姐夫開車送你去,正好他休息?!?p> 姐夫點點頭,又擔憂起來,問姐姐,“那你一個人怎么回家?”
“我等會兒打車回去就行了,不用擔心我?!苯憬阌謱ξ艺f:“那你去看他,把這些東西也都帶過去,你倆吃?!?p> 姐姐特意叮囑保溫盒里的湯,“這是我剛燉的雪梨排骨湯。排骨很少的,基本上都是素的,你可以喝點。你去了,湯恐怕就不熱乎了,到時候你倆熱熱再喝。”
“姐,我……”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胸中莫名涌起一股難過。姐姐挺著大肚子站在這冰天雪地里,還要操心我,為我勞累。
“去吧,別擔心我。人活一世,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吧,去見你想見的人吧。全家人都支持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都支持你?!?p> “嗯,姐?!蔽业囊暰€已經(jīng)變得模糊。
姐夫去開車的時候,姐姐又拿出一個鼓鼓的牛皮信封,塞進我的包里,小聲說:“出門在外,身上沒錢不行?!?p> “姐,我有,夠用的,你留著?!蔽颐撓卤嘲?,拉開拉鎖,去取信封。
姐姐握住我的手,將拉鎖拉起來,背包推回到我的背上,“別拉拉扯扯了,聽話,收好。該吃的藥都帶齊了嗎?”
“嗯,帶齊了,姐?!?p> “記得按時按量吃,出門照顧好自己,你自己還是個病人呢,我是傻小妹?!苯憬氵煅?。
“嗯。”我的鼻子一酸,淚早已經(jīng)奪眶而出,“你也照顧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寶寶,姐。”
姐姐為我擦著臉上的淚,“別哭,小妹,別讓風吹疼了臉?!?p> 我點點頭,“姐,下雪路滑,你走路要多注意。”
“沒事,咱們村里長大的孩子沒那么嬌氣?!?p> “姐,你等會兒。”我發(fā)現(xiàn)了一輛在拐彎倒車的出租車。
我飛快跑到路邊,攔下那輛空客出租車,先送姐姐上車,叮囑司機慢慢開。
當姐姐的出租車走遠,拐上車流洶涌的馬上,淹沒在車水馬輪的喧囂中的時候。我才收到姐姐發(fā)來的一條短信:“如果娘還在,也希望你去見想見的人,去做想做的事的。沒考上不要緊,條條大路通羅馬。最要緊的是,你要努力活下去,你不能放棄這個念頭。我們都愛著你呢,小妹。我們永遠是你的后盾?!?
隨便寫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