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yàn)榭床灰?，所以，他騎車的時候，視線會格外敏銳、專注。我不能打擾他，只靜靜坐在車子后座，緊緊抓住車座底下的鐵架子，也留神著四周。
馬路上很喧鬧，他的世界是那么的安靜。
我并不會因?yàn)樗牪灰娺@個世界上喧鬧的聲音，害怕出什么意外。反而內(nèi)心有一種特別的安全感。說不上來是為什么。但就是心里很踏實(shí)。
這種踏實(shí)，我和水尚流在一起那么久，都沒有過。水尚流的眼睛里，總有一層我看不明白的東西。
回頭去想，和他在一起的一切時間都很模糊。
我不知道別人的初戀是什么樣子的，我的初戀是模糊不清的。
扁扁的月亮，從大樓旁邊探出頭來。它很安靜很安靜的呆在地球之外，默默注視著地球上這些個渺小的、碌碌的生命體。
遙想銀河系漂浮著那么多星球，已知的，未知的，居住著別的生命體的，沒有居住生命體的，神秘的，奇幻的。是不是會有那么一個星球，地球上死去的人們，會到那里去過另外一種生活呢？
如果有那樣神奇的星球，該多好。
只可惜，這么美麗的月亮，卻是最無情冷酷的。它冷眼注視著地球上的一切生老病死，王朝更迭。它升起，落下，無限循環(huán)往復(fù)。幾千億年，地球上渺小的生命體死去了那么多，王朝更迭了多少代，不變的，只有它的冷眼旁觀。
如果生命無法永恒，那什么才可以永恒呢？是什么呢？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間里，頭頂不知何時涌來一大片墨染的烏云。東南風(fēng)將厚重的烏云往西北方向吹去，灰黑色的云朵烏央烏央的，像極了群馬飛奔而過，騰起的灰黑色塵土。
很快的，繁星和月亮都淹沒在這樣的灰黑色深處。
空氣里布滿了潮濕的因子。夏風(fēng)兇猛起來，將石地的頭發(fā)盡數(shù)吹翻到后面。他像一堵?lián)躏L(fēng)墻，躲在他的身后，只覺風(fēng)溫柔了些許。
“快下雨了。”
他話音未落，板栗般大小的雨點(diǎn)，已經(jīng)劈頭蓋臉朝我們打了下來。雨珠逐漸濃密，城市里的喧鬧瞬間被雨點(diǎn)密集的敲打聲取代，高樓林立瞬間被升起的濃重雨霧吞沒。
也是因?yàn)樗麚踉谇懊娴木壒?，他渾身上下已被雨澆透?p> 我舉起包，替他遮在頭頂。但也無濟(jì)于事，雨從前方撲面襲來。
他加快騎車的速度，往一處銀行的自動取款機(jī)屋子騎去。我猛然發(fā)現(xiàn)，前方再走八百米左右，左拐，上個緩坡，再走四百米左右，就是我家的小區(qū)了。
只是這雨勢不容我們再往前走一步，本來他就無法耳聽八方，雨霧再遮住視線，這時候騎行是十分危險(xiǎn)的。
路面上的雨河已嘩然而起，徐徐沒過我們的腳面。
自動取款機(jī)的小屋子，只能滿滿當(dāng)當(dāng)容納下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估計(jì)鼻尖能貼住鼻尖。
墻的三面是厚實(shí)的玻璃門，玻璃門上中間部分貼著標(biāo)有銀行廣告和提醒不要上當(dāng)受騙的塑料紙。門里面有個手動鎖，按下綠色的按鈕便可牢牢鎖住門。墻上的紅色按鈕為緊急報(bào)警鍵。
人生的許多階段里，也有許多這樣的按鈕的。對對錯錯，悲悲歡歡，就藏在那些按鈕后面。
在這狹**仄的空間里，唯一的一臺自動取款機(jī)，占據(jù)了一半的位置。我和石地?cái)D在另一半空地。聲控?zé)粼谇f顆雨珠敲打城市的作用下，長長亮著雪白的淡光。
為了避免臉貼臉、鼻尖貼鼻尖的尷尬，我和石地背對背的靠著。
被雨淋濕的衣服濕漉漉的粘在身上，冒著熱氣，再加上呼出來的熱氣，與外面微涼濕潤的水汽形成對比，三面玻璃墻迅速變成三堵珠玉白墻。我在白色的霧珠墻上劃開一片透明，望著外面的傾盆大雨，心情一時無法言說。
在沉靜的片刻里，玻璃上的白霧迅速又布滿，遮住了我的視線。
我重新劃出更大一片透明。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有一點(diǎn)點(diǎn)害怕密閉空間。尤其是完全看不到外面的密閉空間。
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從他的背部傳達(dá)到我的背部，傳達(dá)到我的心臟。很清晰很有力的聲音。是用耳朵聽不到，只能通過身體來感觸到。他背部的溫度，有點(diǎn)像一個人長期處于濕冷的地下室，忽然曬到太陽的那種感覺。有一點(diǎn)點(diǎn)舒服，有一點(diǎn)點(diǎn)溫暖。
我和他待著，許久不說話，也不會感覺到尷尬和難堪。
我將額頭抵在涼絲絲的玻璃上，問他，“你說，人死后，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嗎？”
說完，我才想起，他聽不到我說話。
他艱難的轉(zhuǎn)過身，拍拍我的肩膀，問：“你剛才和我說話了嗎？我能感覺到，但我聽不到。我需要看著你的唇語?！?p> 我亦吃力的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他，看著他的眼睛，復(fù)而低語，“人死了以后，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嗎？”
“有。有回憶，有血脈傳承，有生活過的痕跡?！彼麑㈩^靠在后面的玻璃墻上。
我將自己塞進(jìn)墻與墻形成的直角里，復(fù)用手在玻璃上劃開一片霧珠，側(cè)臉望向外面。
以前只覺雨天浪漫，現(xiàn)在卻有點(diǎn)厭惡雨天帶來的低沉氣息。
放佛每顆雨珠都塞滿了傷心難過。它在我看來，是眼淚，不是雨珠。我知道我這樣的情緒很有問題，但，這是我的真實(shí)感受。這雨讓我的每個細(xì)胞也塞滿了這樣的情緒。我的整個世界都是這樣的雨天。即使晴空萬里，陽光明媚，仍是。
“我好想我娘?！蔽易匝宰哉Z的呢喃。
“怎么樣，我才能再見到我娘呢？我想見到我娘活生生的。有什么辦法呢？我愿意拿我剩下的陽壽去換一天，和我娘再一起生活一天。就一天。一個小時也行。只要我娘活生生的回來，陪陪我。我想和我娘說說話，想吃我娘煮的飯，想穿我娘縫的衣服、鞋、褲子，想陪我娘一起大笑。我想把我娘跳舞拍下來，想抱抱我娘，想握握她熱乎乎的手。我想在我娘有溫度的身邊躺一會兒。有什么辦法呢？”
他不語，只是伸手幫我擦去臉上的淚，略顯沙啞的說：“我也很想我媽。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們的人。無論別人怎么說，我始終堅(jiān)信，我媽一定也很愛很愛我。很愛很愛。什么都不摻雜的毫不保留的愛。”
我抬頭，用疑問的眼神看向他。
他從未對我講過關(guān)于他母親的只言片語，只聽石橋說起過，他們的母親是在她很小的時候離開他們的。我沒問過石地。那是他們的傷疤，我不想去揭別人的傷疤。
我們都是天涯淪落人。
偶爾共處的時候，他也給我講過一些關(guān)于他小時候的片段。那都是些快樂的小片段。很短。但，能使他如此記憶深刻的，想必也是他很珍貴的童年往事了。
在講那些往事時，他總是帶著可以融化一切的笑。
“我媽是在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不見的。那天正好立秋。我和妹妹放學(xué)回家，只見到父親倒在院子里的血泊中，肚子上插著菜刀，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母親從那一天起，就消失在了我們的生活中，直到今天。”
他嘆息。
我只靜靜聽著。
“那天晚上，村子里不知道誰貼出許多和成軟件做的我媽的不雅照。有人說，我媽跟別的男人跑了，臨走前，合伙殺了我爸。還有人說，我媽被外地人誘騙走了，我爸和人販子打斗時，中了刀。還有人說我爸是自殺。我媽一直被我爸家暴，偷偷離家出走多次，這次終于逃走了，我爸精神病發(fā)作，才自殺的?，F(xiàn)在我們村子里還有很多很多版本?！?p> 他很沉靜的說著這些，眼睛里面含著淚光。
“別人說我媽的話，我一句都不會相信。我只堅(jiān)信一點(diǎn)，我媽那么那么疼我和我妹妹，那么愛我們的家。她是絕對不會扔下我們，獨(dú)自離開我們，生活在看不到我們的地方的。絕對不會。”
他的這番話，讓我想起上崗考試前一天，在公交站牌旁邊的電線桿上見到的那則尋母啟事。
他從襯衣里的工字背心里面縫的一個口袋里，掏出一張疊好的B五紙。紙的兩面加了軟塑封紙，又在工字背心里面藏著，所以，即使淋了雨也不會濕。
我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如此謹(jǐn)慎的藏好一張紙。
他雙手遞過來。我雙手接住，打開來看。紙上的內(nèi)容，正是我見過的那則尋母啟事啊。
我在好多地方都見過這則尋母啟事。也有意無意的在人群中留意過上面的這張慈愛美麗的面孔。只是沒有什么收獲。
“這張啟事，我制作了很多。從大一時起，每年寒暑假前，我就會發(fā)給全國各地的同學(xué)，請他們幫助貼到所在的城市、鄉(xiāng)村。所有到的地方。之前沒有這張沒有塑封，后來發(fā)現(xiàn)會淋濕，沖刷掉字。后來，我就專門加了兩層塑封。這樣，可以盡可能貼久一點(diǎn)。我始終相信，我媽有一天一定會看到，一定會回來找我們。我媽回來了，我和我妹妹就有家了。母親在，家就在?！?p> 他最后那句話，我姐姐也對我說過那句話。
驀地，我竟對他心生一絲羨慕。
至少，他的母親有可能還生活在這個地球上的某一處。有一天，是可能回來和他們兄妹二人團(tuán)聚的。
而我。
“這個世上，沒有母親愿意生生離開自己的骨肉。如果能愛，母親一定是愿意用盡生命去愛自己的孩子的。自己的孩子，是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存在。所以，阿姨一定會平安回來。在這之前，你們要替她好好愛自己。盡可能優(yōu)秀的在這人世間活著，好好等著她。”我說。
“你也要這樣。你娘也希望你這樣。”他淚目望著我，“你是她的命，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生命的延續(xù)?！?
隨便寫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