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
江流湍急,水勢洶涌,冰冷的江水幾次將潤秋打翻,可她還是死撐著一口氣不肯回頭。
身后,窮兇極惡的狂徒鎖拿老叟,正站在岸邊叫罵:
“小蹄子跳江了,這是不想活了嗎?把筏子弄來,逮回去交給老檳處置!”
潤秋聽到有人這么喊,更不肯停了。
她仰起脖子努力想要維持平衡,卻被洶涌的浪水又一次拍翻,嗆了幾次水,瑞秋到底還是沒能逃脫嘲弄的浪花。
在一個巨大的暗流中漸漸下沉,掙扎的雙手,直到被淹沒前,還在沖著對岸揮舞。
嘩——
吃下祭祀,江神逐漸平息了躁動,一眾狂徒大呼小叫,眼瞅著潤秋沉入江中,打算去牽引筏子的人也停了下來。
“呔!小蹄子真夠烈的,想想回去怎么和老檳說吧?!?p> 一眾狂徒悻悻而回,空留濤聲依舊。
···
江神廟前,老檳伙同眾人將黃九等人拖拽到江神像前,聽候發(fā)落。
老檳并不惱怒有人擅自離開,真正令他感到不快的,是防備的疏離和脫離的視線,這么一個大活人,居然堂而皇之的離開了江神廟,這顯然無法接受的紕漏。
可是對比懲治自己人,他更愿意把苦難加身在那幾個跪著的家伙身上——以儆效尤,從來都只是一個噱頭。
老檳知道即便換了人也不會有什么改變,倒不如給他們一個機會,日后至少不會變得更糟。
于是老檳恭恭敬敬地點了三炷香,敬奉江神。
再回身,又把那雙細嫩的手掌搓地火熱,老檳搓著手站在了黃九面前。
“你瞧瞧,這事鬧的,姑娘跑了,留下這么一個拖油瓶,這可怎么辦吶?要不還是煉丹吧——”
老檳可不是游走四方的方士,他只是覺得一個七尺男兒化成丹藥的這個過程很神奇,他一直想要嘗試,只是欠缺一個合適的人選。
說著笑話,老檳扯住黃九的頭發(fā)拽向香鼎,一旁的同伴悲呼震天,椒爺幾次要沖上去拼命,都被小駝哥按住了。
“燒死他!”
“對!燒死他,有日子沒見過挫骨揚灰嘍,哈——”
方才那些剛剛逃過問責的手下此時抖擻精神,全然沒有一點歉意,就像老檳說的,折磨別人,永遠都是一種極具成效的消遣。
老檳揪起黃九的頭發(fā),他在那張麻子臉上找不出一點慌張。
“老子···總有一天會殺了你···你等著···等潤秋帶著人回來···”
黃九呻吟,努力伸出胳膊想要捶打老檳,這在老檳看來簡直可以說是匪夷所思,他從未想過自己有君臨天下的一天,但這不代表他允許被人肆意攻訐。
“你呀,多余活著?!?p> 老檳貼在黃九的耳邊,客客氣氣地說完這句,一眾狂徒登時暴出熱切的喝彩,眾人的哭嚎,成為這場災難最悠長的注釋。
“放了他···”
紹許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老檳的身后,這是他連日以來說出的第一句話,老檳驚奇地回過頭,才發(fā)覺他居然還活著。
“喲——這不是紹家兄弟嗎?快坐!快坐!”
老檳熱絡地將紹許拉過來坐下,再看這人,老檳忍不住長吁短嘆:
“哎喲,你瞧瞧這事鬧的,我還以為你死了呢!這臉怎么也不洗了?往常多精神的伢子呀?你瞧瞧,你瞧瞧現(xiàn)在這臉上,哎喲——”
老檳掐著紹許的臉頰,眾人狂笑不止,紹許耷拉著腦袋,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殺了我——”
不等老檳反應,紹許徑直爬上香鼎,慢吞吞地坐在了柴火堆上。
坐下來以后,紹許接過旁邊的熱油,往身上那么一澆——所有人都看傻了,就沒見過這么自覺的!
“紹許你瘋了!”
葵兒怒吼,不顧阻攔,起身沖了過去,卻被紹許蠻力推開,他默默地望著老檳,又把頭低下了,語氣開始變得謙恭。
“我死,他活?!?p> 紹許說完,再沒了動靜,老檳斜拉著腦袋看著紹許,目光熱辣。
一把拽過身旁的老叟,又將紹許替下,熱油滾燙,熊熊烈火頃刻席卷,江神廟回蕩起老叟瘆人且綿長的慘叫,老檳小心將紹許扶在椅子上,二人同賞慘烈,老檳意味深長地拍了拍紹許的肩膀——
“我怎么舍得你死呢?”
···
潤秋臉色煞白,被人拖到了岸邊,吐了一肚子江水,再次昏死前,她仿佛聽見幾個白頭天官正在交頭接耳,他們神態(tài)驚慌,危在旦夕。
“我好像在哪見過她!”
“之前跟著東王留在大營的那些個人!我記得——不過她怎么投江了?”
“管那么多干什么!快走吧,咱們還要渡江?!?p> “帶著她怎么過江?”
“那就扔在這,是死是活全憑天命,藩家軍就要追上了,咱們得快點過江!”
“要不先去水陸洲暫時避一避風投,兄弟們是在沒力氣了?!?p> “不行!之前石王搭浮橋的時候,也想在水陸洲中繼,可派出去的人馬沒有一個活著回去,他們說水陸洲有古怪,咱們還是不要招惹是非了?!?p> “那怎么辦?”
“霸蠻繞過水陸洲,直取河西,匯合石王再作打算,快走!”
一伙罰軍小隊急行過江,清兵沿途追蹤,已經(jīng)快到岸邊了。
···
葵兒端著簸箕,只要端起這東西,人就忍不住顫巍起來,老叟死后,葵兒頂替下他的職責,開始在這收拾爐灰殘渣,把停穩(wěn)糞車,抬頭看向竹竿上的椒爺。
那把斷刀斜插在地上,椒爺一如既往,正在苦苦支撐。
葵兒回頭,瞧見紹許正跪在身后,老檳也在。
審視一番,葵兒屏氣凝神,開始盤算把刀拔出來以后要跑幾步才能近身。
遠處被人驅(qū)趕的小駝哥看出苗頭,點了點頭,佯裝搬運草料。
呼——
葵兒深呼一口氣,猛抬頭,向前直撲,一腳踹翻了旁邊的守衛(wèi),拔出斷刀,轉(zhuǎn)身正要奔向老檳,人還沒找到,卻與突然出現(xiàn)的紹許撞了滿懷。
紹許奪下葵兒手中斷刀,一字不發(fā)地回到了老檳身旁,雙手奉上,畢恭畢敬。
老檳詫異地看著紹許,忍不住滿意地摸了一把胡子,葵兒手無寸鐵,還是硬著頭皮沖了過來。
不出意料,老檳一拳打地葵兒口吐鮮血,葵兒摔在地上的時候,還不忘沖紹許吐來一口血沫——
“想想你現(xiàn)在到底該作什么!”
葵兒被人拖下去鞭打,紹許默默地跪在了地上,日光正盛,曬得他幾乎昏迷。
···
潤秋從顛簸中蘇醒過來,溫將軍端坐戰(zhàn)馬,正在審視敵情。
“別追了,讓他們先跑一步。”
眾將領命退下,將軍緊了緊韁繩,來到潤秋的面前。
“醒了?”
潤秋虛弱地望向四周,才發(fā)現(xiàn)自己落入了清兵手中,環(huán)顧一圈,這伙清兵裝備精良,足有千人之多。
“我怎么會···”
潤秋撐著額頭,不知目前是個什么狀況,將軍遞來一壺水,悠然開口:
“我們在岸邊發(fā)現(xiàn)了你,看來那些罰軍也見過你,但是他們沒能施出援手,這就是你們當初所作出的選擇——如你所愿?!?p> 將軍接二連三的調(diào)侃好比炭簍鬼戴,潤秋回過神來,還想懇求將軍協(xié)助。
“救他們?你怕不是在說笑!”
將軍拉起鎧甲,一道可怕的傷疤赫然入目。
“這可是那賊婆娘賜給我的,加之紹許毀我大計,凡此種種,我為何要去救他們?”
“他們有糧草!還有很多生員!尤其是那個領頭的畜生,占據(jù)江神廟之后他在里面收藏了許多珍寶,如果將這些珍寶收入囊中,一定可以壯大軍備,你難道就不動心嗎?”
曠久的磨難讓潤秋明白了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靠眼淚解決,她已經(jīng)通曉了利益交換的便利,可她錯判了籌碼和代價的區(qū)別。
將軍眺望遠方,水陸洲近在眼前。
“你口中之人,我業(yè)已知曉來歷,正因如此,我才不會冒險,何況——”
溫將軍望向一眾將領,他之所以能在藩家軍立穩(wěn)腳跟,全靠他能將生死置之度外,為了達成那個偉大的抱負,將軍甘愿趨炎附勢。
沒人知道他與藩大人之間的會晤達成了什么樣的共識,可如今那雙眼里的凌烈,早已超脫了冷血的范疇,他擁有一往無前的氣勢,因為他已經(jīng)徹底舍棄了從前。
“無所謂了,你只消知道——四霸先里,只此一人被朝廷通緝了十余年仍擒他不住,此人每每出世,都會惹來腥風血雨,如此禍患無窮之人,實不宜在此等關頭招惹?!?p> 將軍想起自己也曾試圖招募這種狂徒浪子,可他付出的代價無疑是慘痛的,他吸取了這個教訓,所以不愿再去嘗試。
“所以說朝廷知道這里的情況,卻還是坐視不理?”
潤秋憤而追問,將軍不愿與她糾纏,催緊馬鞭,率頭走在了前面。
“你若想活著就留下來吧,若要走,也休怪我等無情,這世上的道理已經(jīng)與你講得清白,如何決斷,自己掂量?!?p> 潤秋淋漓寒風,這里有絕對強勢的援助,可她無法撼動鐵血的意志,她遠遠跟在最后面,青天白日之下,唯有一面殘破的戰(zhàn)旗與她遙相呼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