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汝，到現(xiàn)在跟人說起這個地名，仍然幾乎沒人聽說過。七年前，那里沒有通公路。
尼汝是個小山村，藏在云南香格里拉的原始森林里。
人人都聽說過香格里拉，人間最后一片凈土，但大部分人去到那里，走進(jìn)的都是古城、峽谷、國家公園、諸多景點，去驗證他們聽說過的那些地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這不只適用于香格里拉，其他地方也是如此——然后他們帶著“還不錯”或者“不過如此”的印象離開，這一頁就不留痕跡地過了。正如保羅索魯所說，中國人有個習(xí)慣，“如果有什么地方風(fēng)景特別好看，人們就會蜂擁而至，然后美景就被人群毀了”。
我有時候想，倘若真的將一個毫不知名的小地方，和盛名在外的地方放在一起，給大眾去選，他們可能還會害怕陌生。大家的獵奇心理，剛剛好保持在“湊熱鬧”的程度里面。
我喜歡冒險，偏愛不知名的小地方。
不記得最初是從何得知“尼汝”這個地名的了，只記得在獨克宗古城待得無聊，又不想就這樣去下一站，總感覺還沒見到真正的香格里拉——她應(yīng)該不止于那些景點吧。于是我挖空心思到處搜羅不知名的小去處，“尼汝”這個陌生的名字就出現(xiàn)了。
這地方真是太寂寂無名了，在地圖上只是一個點，連顏色和道路都沒有——我完全看不出來有什么跡象我可以去到那個點。
戶外人總會絞盡腦汁找門路。我找到了一個人，洛桑大叔，他是尼汝的村民，給鮮少到訪的徒步者當(dāng)向?qū)?。能找到他，完全有賴于他在那樣一個閉塞的小村里竟是個眼界開闊的人。有了他，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洛桑大叔問我要不要再等兩天，有兩位上海來的女生已經(jīng)約好他兩天后進(jìn)村。
有人一起分擔(dān)交通費，我何樂而不為，于是在古城又待了兩天?？蜅Ｒ晃荒猩犖艺f起尼汝，饒有興趣，于是最后我們變成了四人行。
我們乘班車到洛吉鄉(xiāng)，再搭當(dāng)?shù)厝说拿姘嚕诎櫚櫚桶筒幌衤返穆飞蠐u搖晃晃到了尼汝上村附近。不能再開了，該走路了。此時已經(jīng)天黑，仰頭一望，嚇了我一跳，是劈頭蓋臉的滿天繁星，一點都不打折扣。
大叔的妻子打著手電筒來迎接我們，還有一位小孩，是他們的孫子，很活潑，一點也不認(rèn)生，笑起來，嘿嘿，缺了一顆門牙。我們看到手電筒，才意識到村里漆黑一片，沒有燈光。原來這里白天停電，晚上才通電，這會兒入夜不久，還沒來電。上海來的兩位女生隱約有些失落，而我卻想起了童年在家門口乘涼看星星的情景，悄悄抓住那片刻回到過去的錯覺。
我們正要摸黑吃飯時來電了，大媽特意為我們幾位來客準(zhǔn)備了米飯，他們則吃糌粑。飯菜就放在藏式暖爐的平板上，熱乎著呢，早就做好了，就在等我們。大家圍坐一圈，吃得十分香。漢語和藏語融在一起，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我好奇，也學(xué)著大叔他們，抓起糌粑，捏成團，歪歪扁扁的，上面還帶著我的手爪印，咬一口，一股厚實的粗糧滋味。如果徒步帶上這個，絕不會怕餓。屋內(nèi)暖暖的，茶壺上冒著熱氣，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梵高的《吃土豆的人》，多么溫馨呀。
上海女生們計劃在山里待四天三晚，除去抵達(dá)的這一晚，還有兩整天可以徒步，飽覽深山美景，畢竟進(jìn)來一趟實屬不易。另一位男生和我都是隨意派，跟隨大多數(shù)意見。從人數(shù)上，上海女生代表大多數(shù)。
大叔為我們規(guī)劃了兩天的徒步行程，第二天途徑南寶牧場，往返七彩瀑布，第三天再去更遠(yuǎn)的地方，那地方是哪里，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因為根本沒去。
天一亮，我就蹭起來了，心急看看這個小村落長什么樣。
先看到的是炊煙。大媽順著木梯爬上屋頂，捯飭著煙囪里的什么。我問她在做什么，難為情的是，她說的我并不能聽懂，只好哼哼呀呀地回以傻笑。但炊煙裊裊，是真的溫柔，整個人，里里外外都瞬間靜了，廚房灶爐里的柴火噼啪一下跌落的聲音，都能聽得見。我呆呆地望著炊煙飄啊飄，視線跟著那一縷縷煙飄到屋后的山坡上，一位牧民正趕著一大群牛羊走過那里，于是我又開始很專注地盯著牛羊一點點移動。這一大早的，看炊煙和牛羊緩慢移動，成了世界上最正經(jīng)的事情。
屋旁有零零散散的小塊田地，種著一些零零散散的農(nóng)作物。我溜達(dá)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大叔在那里干活，他順便給我“科普”了一下什么是什么，畢竟我是一個青稞和麥子都分不清的人。我爬上屋對面剛才牛羊走過的山坡，回頭往屋這邊看，才發(fā)現(xiàn)不得了，屋前有牛圈，旁邊有雞圈，屋后有石頭圍起來的菜園，住宅是一棟，廚房是另一棟，外圍還有田地。在城市里，這么大的地盤，想都別想！我突然向往住在鄉(xiāng)下。
上海姑娘悄悄問我房間里是不是有小蟲，怎么覺得有點癢。我沒有這種感覺。
尼汝雖然小，但并非平平無奇，它可是位于赫赫有名的“三江并流”之地。三江，指的是瀾滄江、金沙江、怒江。要說這有什么稀奇，如果你沒去過，我也憑空蹦不出什么高明的詞語把她描述得讓你覺得很稀奇，只能讓你大概想象一下，這里有非常原生態(tài)的環(huán)境和豐富的物種，目之所及皆是靈氣，高山峽谷、原始森林、溪流湖泊、天然牧場，到處都鮮嫩鮮嫩的，感覺掐一下都能出水。非要說個名頭，那也是聯(lián)合國評定的世界自然遺產(chǎn)。
“三江并流”這個詞，最先也是從大叔那聽到的，要不怎么說他眼界開闊呢。
大叔原先是香格里拉小學(xué)的后勤人員，這工作從他年輕時一直做到退休，我佩服這樣踏實的人。工作時，他住在學(xué)校里，只有節(jié)假日才回尼汝。那時候往返尼汝只能靠走，“走上兩天就到了”，這樣的話在他嘴里說得輕輕松松，理所當(dāng)然，絲毫沒有抱怨。去遠(yuǎn)方，在他們那輩人眼里，就是翻幾座山的事，靠鞋底子從無路之處踩出路。退休后，他回到家鄉(xiāng)務(wù)農(nóng)，但他見識過“外面的世界”，總覺得還能再做點什么。他開始做深山向?qū)В炎约腋脑斐闪丝蜅?，像一座橋，引著深山里的人往外看，帶著外面的人走進(jìn)來?！叭⒘鳌鄙陥笫澜邕z產(chǎn)時，聯(lián)合國專家組來考察，大叔便擔(dān)任向?qū)А?p> 清晨開始徒步，攀到高處，才得以完整地一覽尼汝村。郁郁蔥蔥的山坡上，高高低低呈階梯狀散布著一群小房子，掩映在白色梨花中，這是我對它的印象。
大叔走在前面，背著手，像在自家花園里散步一樣輕松。我們幾個就完全不同畫風(fēng)，一邊走一邊喘氣，還時不時一驚一乍于路上的新奇發(fā)現(xiàn)。大叔什么都懂，給我們講這樣那樣的植物、動物，甚至能根據(jù)腳印判定是什么野生動物走過，讓我們充分認(rèn)識到自己有多么貧瘠。
我們在一棵樹旁見到一種扁平的深棕色物體，表面一圈一圈的紋路，我驚喜叫道：“天啦，是靈芝，竟然是靈芝！”
大叔瞅了一眼，淡淡說道：“這是牛糞?！?p> 山上大多是很高很高的的落葉松和云杉，滿目清新，空氣質(zhì)量極好。樹枝上到處掛著松蘿，這種植物只在高海拔空氣零污染的地方才能生存，一縷一縷像胡須一樣，附生在樹枝上。我認(rèn)識松蘿，是因為在麗江做過大自然保護協(xié)會的志愿者，它是滇金絲猴的主要食物。大叔從地上撿了幾縷松蘿放進(jìn)小背包里，我問他用來做什么，其實我在心里暗想，該不會這東西人類也能吃吧。
大叔說：“刷鍋?！?p> 他的靈魂真的很有趣，但你知道，他并不是刻意幽默，他只是質(zhì)樸。
到了南寶牧場，我早已適應(yīng)了這種徒步的強度，身心都投入在賞心悅目的自然風(fēng)光中，走路成了自然而然的動作。牧場呈斜坡狀，很遼闊，遼闊到讓你忍不住為之“哇”地驚嘆一聲。有幾匹馬在悠閑地吃草，根本懶得搭理路過的我們。山腰的大片草地上，獨獨聳立著一棵大樹，枝葉勻稱地散開，像一個倒立的桃心，陽光透過枝葉照過來，仿佛葉片是發(fā)光的，明亮耀眼，充滿生命的魔力，美到無與倫比。那一刻，我見到了真正的香格里拉。
兩位上海女生走到這里，釋放出了不太妙的信號，一個膝蓋吃不消，一個腳累。
后面的路途開始出現(xiàn)很多湍急的溪流——我們越來越靠近藏在森林深處的瀑布——有些溪面很寬，要靠樹木搭成的橋才能走過。
有一處長達(dá)三四米的木橋，由很多根粗細(xì)均勻的短樹干并排拼接起來，像橫版的竹排，還做了加固，走在上面十分安心。這一看就是一座新橋，還有刀斧削過的痕跡。按理說，這深山里的小橋，來來去去也就是放牧的村民行走，使用率也不高，簡單搭個窄小的獨木橋也夠用，而這座橋搭得很有工匠之心，平平整整，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竟然是大叔最近剛搭好的。
“前陣子下大雨，溪水把橋沖垮了，我又搭了一座?！贝笫遢p飄飄地說。
我內(nèi)心一震，這山里的路都靠人走的，他是怎樣大老遠(yuǎn)扛來工具在這里修橋的，還是砍削了這么多樹干的橋。
我問他：“就您一個人？怎么做到的？”
“不難，每天吃完飯來砍一點，幾天就搭好了。”他說的稀松平常，好像第一腳跨出家門，第二腳就到了這里。
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橋都是大叔搭的，在他眼里，沒有過不去的地方。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慚愧的是，我這樣的年輕人，手腳健全，卻造不出什么，漸漸退化了解決問題的能力，眼里多的是困難。
終于來到七彩瀑布了，私心覺得，這就是人間最清澈的水了。山體久經(jīng)瀑布流淌，水流后面的巖壁結(jié)出一大片苔蘚。蘚類不同，顏色也不同，不單單有深深淺淺的綠，還有褐色、黃色、土紅色等等。所謂“七彩”，只是一個形容詞，陽光照在瀑布上時，顏色層次顯得格外豐富，如果用油畫顏料來調(diào)這里的色彩，恐怕每一筆的色調(diào)都不同。
上海女生默默對著瀑布許起了心愿，大概是她們抵達(dá)這里的難度和這輩子有這樣際遇的幾率，已經(jīng)值得她們許愿了。我對著瀑布，眼里心里都是無法表達(dá)的內(nèi)容，不知道該干什么，干脆用透亮的水洗了洗手，坐在溪流旁的石頭上吃干糧，這是我享受當(dāng)時當(dāng)刻光景的最踏實的方式。
大叔也一樣，獨自一人坐在一邊，掏出一包報紙包著的食物。打開來，是一種餅，類似XJ的馕。他掰小了餅放進(jìn)嘴里，默默地嚼著，深深地望著這片森林。我不去打擾他，靜靜地不說話。
大美的事物，總是讓人說不出話的。
不出所料，上海女生回到客棧后，就取消了第三天的徒步，改為離開尼汝，回香格里拉市——她們腳都快走廢了。我沒什么好說的，走也不舍，不走也不知道何時能再有人一起拼車費出去，彼時很窮。我送了一條頭巾給大叔，叫他以后出門戴在脖子上，這里風(fēng)大。
“我以后還會回來的?！蔽也恢朗鞘裁磿r候，只能說以后。
決定去云南登哈巴雪山時，我突然想要寫一寫尼汝，也許這次就是傳說中的“以后”了。在網(wǎng)上隨意搜了搜尼汝的照片，出來的東西，讓我猛地一抽。滿屏的照片，峽谷里、溪流沿岸、瀑布旁，都出現(xiàn)了充滿現(xiàn)代感的朱紅色木棧道，用鋼架嵌進(jìn)山石里。廣告語這樣寫著：只有不到萬分之一去過香格里拉的人，才知道秘境尼汝。
唉……
只能以一聲嘆息表達(dá)心情。
我懷念有牛糞和松蘿的泥土路，搖曳著光的樹葉，和大叔用雙手一點一點搭起來的，樸實無華的木橋。
“尼汝”是藏語，“尼”意為太陽，“汝”意為照耀，陽光照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