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告別的季節(jié)
冷空氣南下,街上已一片蕭瑟。
上午我躲在家里看書,想等中午暖和些再去店里。電話響了,是惠子急匆匆的聲音:
“出事了,你快來店里!”
我不及多問,掛了電話就出了門。徒然想起老韓的囑咐,年底可能會有一波文化音像市場的大清理。
果然,店里陳列的磁帶和唱片如被人打掉牙齒的嘴,七零八落??趲Ш涂贑D被文化局稽查隊沒收了。他們留了張收條,要我前去處理。好在惠子機靈,見來者不善先偷偷把兩箱庫存踢到了蔣老師的錄像柜臺那邊。
我在想是不是最近白娘子熱銷引起了他們注意,難得正版帶賣得那么好,樹大招風啦?!真她娘的!
我忙打電話給徐老板,他劈頭先罵了一通:不是罵我,而是稽查隊!說他們是土匪,就是想多發(fā)點年終獎;然后說王老板出差在外,他最近也很忙,只能讓我自己先去處理,看了情況再說。
我倒不是擔心被收繳的這批貨,而是考慮到卡口帶要是禁止的話,我真的得關門了!
“怎么辦?”惠子也很擔心:“他們好像事先知道,進來就拿,攔都攔不住!”
“沒事的,我這就去稽查隊?!蔽乙贿叞参克?,一邊接過收據,從蔣老師處拿了營業(yè)執(zhí)照復印件,又從柜子抽屜里找出幾張上海音展會上消費的發(fā)票,塞進了口袋。
文化局稽查隊在幾條街外的一條巷子里,是一個有著八張辦公桌的大統(tǒng)間。領頭的是個三四十歲的男子,別人喊他許隊。按老徐的邏輯,這兒就是“土匪窩”了,那人就是“土匪頭子”……而我,不用說一定是深入虎穴的楊子榮(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主角)啦!
都什么時候啦,我腦子怎么還凈想著這些?!
許隊開口就問我這些帶子的來處。張凡以前告訴我卡口帶原本都是正版帶,雖然來路不明,但不是盜版,沒有法律條文可以套。我準備打擦邊球試試運氣。
我拿出上海音展會買特價CD、卡帶的發(fā)票,品名籠統(tǒng)、金額相仿,稱卡帶是在音展會進的,可能是處理品,所以都有一個口子。我解釋得井井有條,理直氣壯,甚至有些大義凜然,就像面對“土匪”眼都不眨的楊子榮……咔!咔!咔?。▽а莺暗??)
猶如預知我會如此表演一般,許隊默不作聲,懶洋洋地再次看了看發(fā)票,一時也無法確定。讓我先回去,發(fā)票留下,明天下午再來處理。
我一夜沒睡好覺,想了各種會出現的狀況及應付的對策。次日,忐忑不安中我硬著頭皮再次來到“土匪窩”——不,稽查隊辦公室。
許隊算是個講道理的人,今天態(tài)度明顯和氣了許多。說現在對此類商品沒有定性,讓我都拿回去不予處理。但告誡我別再擺出來賣。說著把那兩張發(fā)票還給了我,眼中的表情告訴我他根本不相信發(fā)票是為這些卡口帶開的。
這并不妨礙我如釋重負后的輕松心情,我糊里糊涂虛驚了一場,用自行車馱著兩大箱唱盤磁帶如一個凱旋英雄般回到店里,惠子和蔣老師都目瞪口呆。我當即讓惠子增加了展示柜臺中正版港臺磁帶的比例,卡口帶暫時放在暗處,遇到老客戶才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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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新年將至,對于這個的夸年之交我沒有更深的印象。
身邊的姑娘該走的都走了,該留的也留不住。我失去了喜愛的工作,失去了生活的焦點,整天混日子。唱片店又經受打擊,靠代銷的港臺磁帶茍延殘喘。這邊老爸又開始催促我進高速公路,處于前所未有的迷惘之中。整個人就像一根越崩越緊的弦。
最后,那個讓我下決心的人終于出現了——是安娜。
解鈴終須系鈴人,她以一種我未及所想的方式,崩斷了我的弦。
我們的浪漫終結于杭城久違的一場冬雪。
那仿佛是上天為我們畫上完美的句號。我們的愛就像這冰雪般純凈無暇,就像一年前在唱片店初次邂逅時她的眼睛。
一夜之間整個世界白雪皚皚,我正在店門口與惠子掃雪,倏地發(fā)現惠子看我的眼神有點異樣,眼前一黑,一雙毛茸茸帶著手套的手已蒙住了我的雙眼……
腦中閃現出一首歌的名字:《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陳艾湄/高明駿.同名專輯.1991)。現在能蒙我眼睛的人選擇性已經很小了,才不會出現歌中男主那樣的作死場面。
“你怎么來了?”我?guī)缀醪挥每紤],甚至不用說出名字。我抓住她的手。
“今天我休息??!”安娜銀鈴般的笑聲,也握住了我的手,但又放開。姐姐在,她還是有些收斂。
她瞄了惠子一眼,在我耳邊悄悄說:
“雪停了,我們去賞雪吧!”
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
古人的總結不無道理。能看到被雪覆蓋的西湖,應是此生幸事。
游客可能都去了白堤,斷橋,曲院風荷里沒幾個人影。我和安娜在銀裝素裹的公園里漫步。
“你是不是早已離開迪廳了?現在待在家里嗎?”
她的問題讓我心里一怔。
“你怎么知道?”我奇怪,惠子是不可能告訴她的。
“我就是知道?!彼靡獾幕卮鹗刮腋械剑何液雎粤怂龑ξ谊P切的程度。
“最近被查了磁帶,工作也沒了,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我還是想問你?!彼┝宋乙谎郏骸靶履炅耍惺裁创蛩銌??”
“老爸想讓我進高速公路管理處,我一直沒答應。三班倒做收費員不是我要的工作,怕進去之后,我會變成另外一個人?!?p> 她先是表示理解地嘆了一口氣,轉而說:“至少那里應該比較穩(wěn)定吧,穩(wěn)定的生活不也是許多人的追求嗎?說不定……”
“還有個愛你的人在那里等你呢!”她半開玩笑地笑著:“你總要有自己的生活。”
“別瞎扯!”我條件反射地反駁她。
這算是告別宣言嗎?我的心如同眼前的皚皚白雪一樣冰涼寒冷。但很快我又不得不去承認。
沒有言語,萬籟俱寂,只有腳踏雪地的吱吱聲。
目之所及,全是覆蓋著白雪的水杉樹,把極致的簡練殘酷直白地刻畫在我們面前。猶如我們要面對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
在漫天的灰白色調里,她的一身亮黃色羽絨服似乎也變得微弱渺小,但依然顯示出她的不妥協(xié)。
湖面一陣寒風吹來,我們感情的命運在這凌冽的風中搖搖欲墜,它其實早就僅存于一種信仰、一種精神上的東西。
“你不用考慮我,盡管往自己的路上走!”她打破了沉默:“反正我已經死過一回了……”
她忽然停住腳步望著我一笑,雪地映照下的雙眸水晶般明亮而純凈。
“現在的我,再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