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逝水流年
美好的季節(jié)就像美好的人生一樣,總是短暫的。西北風起,梧桐樹的黃葉一落,冬天就來了。
那天上午天氣尚好,有淡淡的陽光。我在店里和老韓交接一批新貨,都是最新的卡口帶和卡口CD。我看了目錄清單,價格合適,尤其是CD,性價比很高,我就全要了。
“年底前風聲有點緊,你注意著點。”走前老韓撂下一句。上次盜版帶被沒收,我一分錢都沒給他,他也認了,此后他一直小心謹慎。
卡口帶也要查了?!我將信將疑。
惠子已經(jīng)拿來透明膠、剪刀等工具,利索地開始接斷帶,然后一盒盒試聽。這工作她已很熟絡(luò)了,幾十盒卡帶一會兒功夫就能接上??贑D是第一次拿,優(yōu)先挑卡口沒鋸到音槽的,聽起來沒有絲毫影響。
唱片店正規(guī)代銷的港臺磁帶的盈利只能支付房租,我的利潤主要靠這些來路不明的卡口帶,這也要查的話,就得關(guān)門大吉了。
兩人正在店里忙碌,門外進來一人,抬頭一看,居然是我?guī)煾复貉唷2恢挥X,我心里已把對她的稱呼從老師改成了師父,感覺更有情義、更為親切。尤其是在她為了我和別人拼酒之后。
“怎么,很奇怪嗎?”看到了我驚訝的眼神,春燕笑容可掬。挑染的短發(fā),皮夾克,緊身牛仔褲,翻毛高幫皮靴,大大的Puma(彪馬)亮黑色漆皮單肩包……怎么看她也是個酷酷的假小子。
而我的目光卻盯在她鼻梁上的幾粒淡褐色雀斑上移不開……她掃了我一眼,帶著以前從未在我面前流露過的些許羞澀。
“今天怎么有空?”我回過神。
“要回深圳了,說過要來你店看看?!贝貉嗔w慕地瀏覽著店里的唱片磁帶:“真不錯,有時候我也夢想著能有這樣一家店。”
“來,隨便看,想要的直接拿,免費?!蔽艺f著向五彩繽紛掛滿唱片的墻壁和琳瑯滿目的柜臺揮了下手。
“你當真的?那我不客氣咯?!?p> Enigma(英格瑪)、Nirvana(涅槃)、Pearl Jam(珍珠醬)、Tears for Fears(恐懼的眼淚)、Sinéad O'Connor(西尼德·奧康娜)……
九十年代中期,國內(nèi)掀起一股“非主流”熱潮,除了春燕選的那些樂隊,其他諸如The Cranberries(小紅莓)、Alice in Chains(愛麗絲囚徒)、The Smashing Pumpkins(碎南瓜)、Sonic Youth(音速青年)等本無人問津的組合都成了炙手可熱的搶手貨。
她把磁帶放入包里,來到門口的人行道上,向我使了個眼色。我跟了出來。
“現(xiàn)在有空嗎?陪我去趟百大。”
“沒問題。”
我陪春燕逛了百貨大樓,她買了些日用品和零食。出來時意外地從購物袋里拿出一個禮盒裝紅色限量版“吉列”剃須刀遞給我:
“生日快樂!算是……遲到的生日禮物吧!”
我感到她不羈外表下的溫柔,這才是她邀我陪她逛街的原因吧。起先我還以為她是否給深圳的男朋友買的。至于為什么是剃須刀,這還得怪我自己:有次在她面前貧嘴,說自己是絡(luò)腮胡……
“真不好意思。謝謝!”我厚著臉皮接了過來。
“我下午兩點多的火車?!?p> “啊?今天就走啊。那……我請你吃頓飯吧!算是踐行。”
“不必了。中午我還要趕回去給我弟弟做飯呢?!彼壑橐晦D(zhuǎn):“不如你一起吧?我燒的菜味道不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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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春燕帶著我進入一條條熟悉的巷子,一幢幢熟悉的樓房,我的心卻一絲絲抽緊,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塵封已久的名字——雪莉。一種歲月的滄桑感籠罩了我。
春燕的家居然是和雪莉同一個小區(qū),且只隔了幾幢樓。我吃驚不小,但還是掩飾住自己,平靜地跟著她進了房門。
家里簡單裝修了,家具和擺設(shè)都很簡潔。春燕讓我隨便坐,自己進廚房忙去了。我來到陽臺,視覺感與雪莉家的陽臺無異。不太透徹的陽光下天空蒙著一層白霾,遠處有冒著煙的火車,一兩聲汽笛的尖鳴……
臨近中午,春燕已燒了一桌子家常菜。一陣鑰匙開門的聲音,進來個靦腆的大男孩——春燕的弟弟,剛從車站的機修隊下班。我問春燕是修什么的,她回答:
“當然是火車啰。”
心里一怔,反正我是頭次聽說。
三人坐下吃飯。餐桌上原本就有半瓶洋河大曲,春燕拿來兩個杯子倒上,一杯遞給我:
“來吧,干一杯?!”她略一沉思:“祝我們的萍水相逢?!?p> 我感覺到他弟弟略異樣的眼神,端起酒杯還在考慮說辭,她已與我碰杯,一口干了。
“祝你一路順風,以后的日子事事如意!”我想出兩句,也喝了個杯底朝天。
春燕又開始囑咐弟弟,生活上、工作上的瑣事,像一個暖心姐姐的樣子,這與平時的她大相徑庭,看得我心里一陣柔軟和溫暖。弟弟一個勁地點頭,或者就嗯一聲算是承諾。
“我吃好了。”一會兒工夫,弟弟已吃完飯,收拾了碗筷,進了自己房間。
挺懂事啊,還給我們留說話的時間。不過,眼下的我好像失去了平時面對春燕那種“弟兄”般的親近感。忽然拘謹起來。
春燕的菜做得不那么精細,但動作利落,味道也不錯。轉(zhuǎn)眼半瓶洋河沒了,她又從廚房拿來一瓶。
“我是不要了,今天可沒人送我回家?!蔽沂栈匚业木票?。
春燕露著笑容,那里竟然帶著一絲溫柔。她往自己酒杯里又倒了半杯。
“父親一直在鐵路工作,很辛苦,每天回家都要喝白酒解乏。我可能是遺傳了吧。在深圳,酒量成了保護自己的一種技能,就像防身術(shù),讓我避免了許多陷阱和眼睛看不透的事情……但我不讓我弟喝,畢竟喝多了對身體沒好處?!?p> “你也得注意身體,孤身在外更是要多保重。要學(xué)會愛自己?!?p> “很少有人對我說類似的話。謝謝你!”她眨了眨眼睛,把臉轉(zhuǎn)向窗外的景色。
氛圍像夏夜窗外忽然飄入的似有似無的茉莉花香,突然間微妙起來。我心里很想確認我喝醉那晚DJ臺里發(fā)生的事情,那究竟是我的幻覺還是真實的存在?
我尋思著,還沒開口,弟弟已從房間里出來,跟我們告別準備去上班。春燕起身又叮嚀了幾句,目送他出門。
“你去陽臺曬太陽吧,我收拾一下?!贝貉噙^來收拾桌子。
我再次來到陽臺,點了根煙,屋里傳來碗筷的碰撞聲,有種居家度日的生活氣息。外面霧霾散開了些,陽光更強烈了。
猶如一本書,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兒吹回到之前的頁面。光陰如梭,我感慨幾年前的某一個春天,在離此不遠的、一個同樣建筑風格的陽臺里,和某個人探討著愛情與人生。那時天空很藍,風兒甜甜的,人心也很單純……然后經(jīng)歷了許多事,表面上看我應(yīng)該對于它們的定義更為明確了,可事實上恰恰相反,而今的我卻比那時更模糊而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