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安娜
人無論對自身還是對他的同胞都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謎,愛,是解開秘密的唯一途徑——我又想起弗洛姆的話。
我經(jīng)歷了今生最為奇特的一個小時,我和那個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封面女郎”似曾相識的感覺,大膽而熱烈的交流,就像一對前世的戀人般神奇。我甚至肯定我們之間會發(fā)生一些事情,而我居然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所能理解的大凡人生當中的所謂奇跡,亦是如此吧。
我拉下卷閘門,和蔣老師告別。臨走前蔣老師跟我說:“這姑娘不錯,跟你聊得多投機。她看你的眼里都帶著光呢,呵呵有戲!”
我大腦暫時還不能正常運轉(zhuǎn),就像剛從夢中醒來。
晚上躺在床上,她的臉,眼神,表情,話語,都是那樣的熟絡(luò),好像從記憶深處突然冒出來一樣——抑或是早已存在于我的記憶里,只是以前沒察覺到;她喜歡的歌,那首《Nothing Gonna Stop Us Now》,同樣是我的最愛,盡管店里沒貨,我也會百聽不厭地播放它——看來我確實沒錯看了這首歌;她說把歌給姐姐當做生日禮物,就如嵌入我心里的卯榫結(jié)構(gòu),分毫不差——我是說:我若站在她的角度,也會做相同的事情;她說英文、解釋歌詞的時候,我情感的天平再次開始傾斜了;還有,當她說她身體不好時,每說出一個病癥,就像在天平上加了一個砝碼……
天哪!我這是怎么了?
此外,我很奇怪我開店已一個月了,怎么從來沒有見過她,她還說就住在附近?看來明天得好好問下蔣老師。
第二天,一個灰蒙蒙的陰天。
昨晚睡得不太好,我早早來到店里,頭還有些重??尚那椴诲e,我知道那個神秘女孩今天一定會來。
這種感覺非常強烈,就像和這個世界上最守承諾的人約定了一樣。
整個上午沒幾個顧客,我一點不著急。從蔣老師處得知,“封面女郎”是前天才辦的卡,借錄像帶。難怪!可我怎么沒見到?只能是我回家吃飯的當口。
臨近中午,我等待的人果然出現(xiàn)了。
身著深青色呢大衣襯托出她的身材與潔白的肌膚,同樣質(zhì)地米色貝雷帽與黑色的卷曲長發(fā),調(diào)皮可愛;衣襟里是印花真絲方巾,露出她的優(yōu)雅氣質(zhì),配以黑色高跟靴,風(fēng)姿玉立,卓爾不群,真如時尚雜志里走出來一樣。
但是,今天她的身邊多了一位同樣衣著品味得體的中年女士。她們像是有事路過,一見到我她就露出甜美的笑容,跟女士耳語了幾句,進了店里。
“是你媽媽?”我問。
“……是??!”她的回答略有遲緩。
“我陪她去商場逛逛?!?p> “今天沒上班?”
“我這幾天病假呢。”
“怎么,身體不舒服?”
“沒什么,老毛病了。”她聲音變得溫柔:“一會兒再來陪你聊天,好嗎?”
“嗯,快去吧!”我又叫住她:“哎——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
“你就叫我安娜(Anna)吧,單位里他們都這么叫我?!?p> “自己取的?”
“剛進黃龍時我們香·港主管給了幾個英文名讓我挑,我一眼就選中了Anna!”
“好名字!”
“是嗎?你喜歡就好?!绷钊诵撵菏幯难凵裼蛛娏靼銙吡诉^來。
“安娜
每次我都會這樣呼喚你
每次這樣呼喚你……”
她離開了,我的心頭卻升起學(xué)生時代的一個旋律——費翔的《安娜》。難道那時候懵懂的情竇初開、苦悶的單相思而今都有回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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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終認為現(xiàn)今的信息時代毀了人類的感知。
如果與安娜的相遇是在擁有電腦、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我們之間估計不會發(fā)生什么。在信息爆炸的今天,人的感覺神經(jīng)早已麻木不仁。手指輕按,無數(shù)美女的照片會出現(xiàn)眼前,也就無法理解非信息時代里安娜出現(xiàn)帶來的震懾靈魂的美、強烈的陌生感,以及更為細致專注的情愫交流……這些都會對一個異性產(chǎn)生巨大的殺傷力和探知欲。
何況那時沒有整容行業(yè),稱得上漂亮姑娘的都是麗質(zhì)天琢,純臻自然,每個都有自己獨特的吸引點。以經(jīng)濟學(xué)的角度就是誰都有自己的核心競爭力——我喜歡引用經(jīng)濟學(xué)是因為它與社會學(xué)有著眾多共通點卻更直白易懂。這點上來看,整形醫(yī)院制造了一張張毫無辨識度的臉實在是毀了當代人的審美觀。
不,應(yīng)該是大眾的修養(yǎng)毀滅了自身的審美。
我有幸經(jīng)歷了這兩個時代,在感慨科技帶來的便利之余,不由為現(xiàn)代人所失去的感到惋惜。
橫空出世的安娜就像我平淡生活池塘里投入的一顆石子,正在以脈沖波段一樣時時沖擊著我的心扉。
那天下班時間,天氣陰冷異常,我在柜臺里凍得直跺腳。安娜穿著嫩黃色羽絨風(fēng)衣一陣旋風(fēng)似地飄入店里,她明媚的笑容猶如冬日的陽光,霎時整個店里都暖洋洋的。
“來,吃金桔!”她把一袋金桔拿到柜臺角落的水槽利落地清洗起來,給蔣老師抓了一把。然后走到我面前:“把嘴張開!”
我乖乖照做,一粒金桔送入我的口中。
“甜嗎?”
我的味蕾此刻好像失效了,根本沒嘗出是甜是酸,只是使勁點頭。
她呵呵笑著,從挎包里拿出扎著粉色蝴蝶結(jié)的小禮盒:“就是你給的磁帶,漂亮嗎?”
“不錯??!你姐今天生日?”我嘴里嚼著金桔說。
“嗯,我晚上去她家吃飯。我要等152,再換151?!彼戳搜凵砗蟮能囌?。
“啊,她不跟你住一起?。俊?p> “……是啊,她在外面租房子。”我察覺她目光游移了一下。
“一定要帶上我的祝福:祝她生日快樂!”我剛想聊點別的,電車進站了。
“謝謝你啦!我會跟她說的?!彼k爛地笑著離開柜臺,在店門口把手指按在嘴唇上,攤開手掌,給我吹了一個飛吻,轉(zhuǎn)身跳上了電車。讓柜臺里的我心花怒放。
此后,我每天的柜臺時光最盼望的已經(jīng)不是遇到志趣相投的搖滾樂迷來買磁帶、侃大山,而變成等待光芒四射的安娜來借錄像帶,那樣我們就能交談一會兒,一個眼神,一句問候,都如春風(fēng)拂面,能讓心情愉悅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