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喬墨在書齋買了顧珩的詩集。
他記住了詩集里的每個字,他給自己的馬起名叫景玉,戲謔里似乎也有期待。喬墨初見顧珩,這個人的一切都符合他的幻想。
從文字里走出來的人。
可,都不過是偽裝。
顧珩既不風(fēng)雅,也不循規(guī)蹈矩、束守禮教,喬墨抬眼,顧珩清冷的眸子里糾纏著他看不分明的愁怨。
“這幅畫,有關(guān)于我家事,你盡可以去查我?!?p> 喬墨自嘲似地笑出聲,“我對你沒興趣?!?p> 燈影里,顧珩神色微滯,向后退了退,欲言又止。
夜色漸濃,喬墨至偏廳時,夏芷、秋棠、杜宇都已醉倒在桌案上,只春桃一人紅著臉,手里的果子還沒吃完。
“春桃,這是……”顧珩笑出了聲。
杜宇不省人事,夏芷鼾聲如雷,秋棠甚至衣衫不整,很是不雅。
“大人,我沒喝醉。”春桃眼色迷離,“這小子很壞,喝多了還要扒我們衣服,你看秋棠……亂七八糟的”。
喬墨驚呆了,可春桃與杜宇不過初見,不必撒謊。
“喬墨,孩子都被你教壞了啊?!鳖欑裥α诵?,伸手?jǐn)v起杜宇,架著他就往內(nèi)院走。
“顧大人,還是讓我?guī)丶摇?p> “你自己都照顧不好,他醉成這樣了,晚上沒人看著不成,我這兒有春桃呢,你放心。”
濃云散盡,月涼如水。
喬墨沒想到顧珩會跟他回家,杜宇留宿在隔壁,他回來,家里便只有自己。
他引著顧珩去了杜宇的臥房,房內(nèi)雜亂,喬墨只看了一眼,便關(guān)了門。喬墨猶豫再三,正想叫顧珩回去,卻見顧珩已到了他房門口,問也不問,推門進(jìn)去。
“你這兒不是挺好的么?”
“我只有一張床?!?p> “擠擠。”
喬墨沉默不語,月光映著顧珩頎長的背影,見顧珩從桌上拿起火折子,喬墨莫名心慌。
“別點(diǎn)燈?!?p> “你房里……有什么不能見人的東西?”顧珩動作微滯,放下火折。
“沒有,早些睡吧?!?p> 暗夜里,他看不清顧珩神色,喬墨脫了外袍,自覺滾到床榻內(nèi)側(cè),閉上眼,耳邊只一陣窸窣。
顧珩靜靜地躺在他身側(cè),歪頭看著喬墨清雋的側(cè)臉,心卻沉了下去。
五年前,從他在尸山血海中,被梁紅袖撿回來的那天起,他就不是自己。所有的鋒芒、戾氣都隨著曾經(jīng)那個少年死去。
“為自己而活?!绷杭t袖一次次如是說。
曾經(jīng),他不想,可如今,顧珩卻不能。
他清楚,喬墨眼中的光,都停留在那個初見的微雨夜里,有朝一日,撕裂偽裝,他還剩下什么呢?
顧珩有些怕了。
他撐著手臂起身,眼前的人呼吸清淺,似乎睡得踏實(shí),他也不知看了多久,卻見喬墨眉間微蹙,額頭漸滲出薄汗。
喬墨雙唇翕動,似有話說,顧珩驀地湊近,清晰地聽見了喬墨的夢話。
“抱抱我……”
顧珩呼吸一滯,緩緩按上喬墨肩膀,微一使力,將他攬進(jìn)懷里。
隔著單薄的里衣,寒意貼上他胸口,喬墨是冷的。
“很冷么?”顧珩的唇貼上他耳畔,似是在問自己。
夢里。
池塘鮮紅的一片,喬墨蹲在水邊,逗弄起那個他熟悉的烏龜,可烏龜咬破了他手指,喬墨疼的直哭。
他看見年幼的自己跑進(jìn)父親的書房,指尖的血口子恍若一道裂開的高墻,朦朧的血色染著他周圍的一切。
喬懷山發(fā)出陣陣苦笑,倏忽拔下墻上掛著的劍。
頃刻間,視線被噴濺的鮮紅填滿,喬墨哭喊著,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房門口,母親漠然垂手而立,清冷的眸子里染著他看不懂的笑意。
“母親!”
他朝母親跑過去,他扯著母親的衣裙,可母親的面目越發(fā)模糊……
“很冷么?”他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喚他。
喬墨睜眼,不由得深深吸氣。
“你做噩夢了?”
“你!”喬墨這才發(fā)覺自己窩在顧珩懷里,他手掌按上顧珩胸口,喬墨想推開,可他頓住了。
溫軟濕熱的唇貼在耳邊,他終于聽清了顧珩沉重的喘息,“是你要我抱你的,喬墨,你不是說……對我沒興趣么?”
“我夢見父親自盡,我母親……在笑?!?p> 顧珩緩緩松開手,難抑的酸澀爬滿了胸腔。
四下沉靜,半晌,顧珩輕聲道:“當(dāng)年,你確定你父親是……自盡?”
喬墨撐身坐起來,耳邊的紅潮漸褪去,“我看過,自盡無疑,他用皇上親賜的寶劍抹了脖子。”
“那年,喬白鬧出了人命,第二天,父親自盡,母親哭著求我,說喬白什么都不會,只能襲爵,可若是背上污點(diǎn),他就不能按原等級襲承國公之位?!?p> “還和我說,喬白每次去碧霄樓,用的都是我的名字。”
“那年,我秋試剛過,母親說,我若離了神都,歷練幾年,回來也沒人記得這些。”
顧珩不由得蜷起手指,直捏到骨節(jié)發(fā)白,“你傻么?你現(xiàn)在回來,家里管過你?若沒有杜宇,你就是一個人住在城西?!?p> 喬墨垂頭苦笑,他不在乎。
“喬白那些爛事兒,還不至把父親逼死,這其中必有蹊蹺?!?p> 言語間,喬墨隱約聽見院子里有些許響動。
只見顧珩翻身下床,扯了外袍披上,低聲道:“喬墨,呆著別動,借你橫刀一用。”
話畢,顧珩抽出床頭掛著的橫刀,疾步出門。
門外的刀光劍影似乎都和他無關(guān),喬墨緩緩起身,穿好外袍,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杯冷茶。
直至院內(nèi)沉靜,喬墨才起身,推門而出。
皎皎月影里,顧珩甩了甩刀身的血,回眸望喬墨,眼底劃過一絲詫異。
顧珩身上濺了血,院子里多了個死人。
“你沒受傷吧?”
“沒有,不過……不小心砍死了一個,喬大人,我這怎么算?”
“按大周律,諸夜無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時殺者,勿論?!眴棠卣f,“叫巡夜的武侯把人抬走便是?!?p> 喬墨幾步走到黑衣服身前,俯身扒開死者上衣,死者上身沒有刺青,和之前的刺客,不是同一批。
顧珩沉了眼眸,他清楚喬墨在找什么,他目光向下劃過,停在了死者腳上。
“官靴。”
喬墨詫異,“你說什么?”
“這人腳上穿的,是舊制時,北衙禁軍神策軍的……官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