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初見端倪
胡杰打電話給邵金南,說要感謝報社的杜文編輯,那丟失的藥雞,雖然不能替杜老師尋找回來,但是卻為他胡杰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
“哈,你那以前的同事,那個‘名編’,情況怎么樣了?”
“尾椎骨粉碎性骨折?!鄙劢鹉险f。
“他這才是因小失大。為了一只藥雞,折騰出這種糟心事來。你只有多安慰安慰他。讓他‘節(jié)哀’了。”胡杰嬉笑著說。
“你別站著說話腰不疼,反正痛苦的又不是你。再說了,作為一個分管轄區(qū)刑事案件偵破的副所長,人家杜老師的一只藥雞被人偷了,難道你就沒有半點責(zé)任?”邵金南故意顯出一副責(zé)怪的口氣,但隨即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以前報社的同事說他,就是摔了一跤這個杜文老師,說他是‘出師未捷先骨折,藥雞未還淚滿襟’。他在報社,人緣不是太好,總有人要揶揄他?!?p> 閑聊幾句后,胡杰的話題隨即轉(zhuǎn)入正題。他說,目前,他正經(jīng)營著的這一起案件,很有意思。邵金南如果感興趣,不妨抽空多跑跑南城派出所,最好能參與他組織開展的行動,百聞不如一見,以后寫起宣傳報道稿件來,體會更為深刻。
邵金南滿口答應(yīng)。胡杰的這種“耿直”,讓邵金南不得不刮目相看。明明要邵金南當(dāng)個“隨軍記者”,把自己點點滴滴的光輝事跡,都記錄下來,再寫成文章,公諸于世,彰顯其能。話卻被他說得那么動聽,反倒是他在幫忙,為邵金南提供了一個可貴的機遇。
胡杰說話的機巧,隱藏其間的心機。邵金南其實一聽就明白。只可惜,如此巧妙的手法,他卻永遠(yuǎn)也學(xué)不會。而且,還得老老實實地對胡杰的特別照顧,表達(dá)自己真誠的感謝。于邵金南而言,對公安工作不熟悉,有這種機會,多看多學(xué)一點,不僅利于寫好宣傳稿件,更有助于他提高公安業(yè)務(wù)水平,真的也不失為一樁美事。他的確很樂意參加。
也正是胡杰發(fā)出的這份邀請,才給邵金南提供了一次難得的機會,讓邵金南對胡杰偵破的這起案件,從頭至尾,有了深入細(xì)致的了解。對于涉案人員,對于他們那扭曲錯亂的人生,能夠抽絲剝繭,層層剖析,探幽索隱,洞若觀火。
那天,胡杰把王務(wù)行從二甲菜街子抓獲以后,迅即帶回南城派出所審訊。
王務(wù)行年僅十六歲,身材瘦小,一米七還不到。一雙小小的眼睛,總會趁人不備的時候,小心翼翼地觀察、偷窺,一旦被人發(fā)覺,便馬上耷拉下眼睛皮,把自己懦弱的好奇心,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蓋起來。偶爾與人目光接觸,隨時會流露出膽怯和回避,那雙小眼睛深處,像藏匿著兩只驚惶不安的小兔子。
胡杰問他話,除了交待自己的年齡和名字,其他的,再也不肯多說,父母的名字,家住哪里,家里還有些什么人,一概不說。問話時,聲音稍微大一點,態(tài)度稍微嚴(yán)厲一點,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雙手情不自禁地往上一抬,像是遭到了毆打,本能地要護住頭臉一般。
看王務(wù)行的這些表現(xiàn),胡杰斷定,這個孩子平??隙ń?jīng)常遭受暴力虐待,才會如此膽怯和畏懼。膽怯和畏懼之下,又有一種難以覺察的,本能的抗拒,還有一種,潛伏在骨子里的,也許他自己也不自知的綿柔堅韌的頑固。
胡杰便沒再逼問他。到吃晚飯的時候,胡杰把派出所食堂的飯菜,盛了一大碗,抬給王務(wù)行吃。這個孩子個頭不大,人又那么干瘦干瘦的,食量卻是驚人。吃完一大碗,看他的樣子,仍舊意猶未盡的樣子。
“你還能吃一點嗎?我再給你盛來?!焙芸粗鮿?wù)行,溫和地問他。
睜著那雙背后隱藏了一雙驚惶兔子的小眼睛,王務(wù)行第一次,認(rèn)真、專注地看了胡杰好幾秒,似乎是在判斷,胡杰問他這話,有沒有戲弄的成分,或者是,有沒有別的不可告人的企圖。隨后,他肯定地點了點頭。
胡杰又給他盛了大半碗,公然也被他很快就吃完了。王務(wù)行吃飯時,那狼吞虎咽、急癆餓馇的樣子,就好像他有大半年沒有吃過飽飯似的。
“你吃飽了吧?”胡杰把大碗抬走時,忍不住又問王務(wù)行。
“飽了?!蓖鮿?wù)行輕聲回答道。自被抓獲以來,第一次,顯出輕輕松松的樣子。那雙驚惶不定的小眼睛里,對胡杰一瞥之間,還涌現(xiàn)出一絲絲的感激之情。
胡杰結(jié)實的胸腔深處,那顆強健跳動的心臟,被王務(wù)行那一絲絲的感激眼神,不經(jīng)意地敲打了一下。生硬的疼痛,霎時遍布全身。
胡杰盯著眼前這個瘦小的、緘默不語的孩子,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什么會養(yǎng)成這樣膽怯、畏縮,卻又執(zhí)拗、不無對抗性的冷漠的性格。
已經(jīng)是十一月中旬,深秋季節(jié)。青云縣的晝夜溫差,開始越來越明顯。白天紅火辣太陽的,穿件薄薄的T恤還嫌熱,一到傍晚,天氣便轉(zhuǎn)涼。子夜時分,氣溫可能只有攝氏六七度,已經(jīng)寒氣逼人了。
王務(wù)行只穿了一件黑不溜秋的短袖T恤,隨著氣溫越來越低,細(xì)瘦的胳膊上,已經(jīng)起了層細(xì)密的雞皮疙瘩。
“要不要我打電話給你家里人,讓他們給你送件衣服過來?!焙軉柾鮿?wù)行,語氣真誠而溫和。
再一次,睜著那雙驚惶不安,時時避開人們眼神的小眼睛,王務(wù)行用心地看了胡杰一眼。隨后,輕輕地?fù)u了搖頭。耷拉下了眼睛皮。
膽怯的眼神里,輕風(fēng)一般,飄過一絲絲不易覺察的、隱隱的,無助和凄涼。
胡杰結(jié)實的胸腔深處,那顆強健跳動的心臟,再一次,被王務(wù)行那一絲絲不易覺察的、隱隱的,無助和凄涼的眼神,再次不經(jīng)意地敲打了一下,生硬的冷冽疼痛,電流一般穿過全身。
胡杰找來一件自己的厚夾克衫,扔給王務(wù)行?!巴砩咸鞖饫?,你穿得太少了,把這件衣服穿上,暖和一點?!?p> 王務(wù)行接住胡杰扔來的夾克衫。呆了一呆。隨后,默默把夾克衫穿在身上。對他而言,胡杰的衣衫顯得過于寬大。但是,異常暖和。
王務(wù)行小眼中的驚惶,漸漸隱去。黑白分明的眼神中,卻又涌現(xiàn)出了,一種濃煙稠霧一般的,不絕如縷的憂傷。霧氣濛濛的眼眶,潮濕水潤。
“你家是哪里的?”胡杰隨口問道。
“黃溝菁,我家是黃溝菁的。”王務(wù)行終于開口,不再一問搖頭三不知。
“你爸是干什么的?他叫什么名字,他,不管你嗎?”
“我爸,他,已經(jīng)死了?!蓖鮿?wù)行低下頭去,聲音,有些哽咽。
“死了?”胡杰一下子站起身來,“你爸多大年紀(jì),怎么就會死了?”
“他三十多歲,砍柴的時候,被斧頭彈回來,砍傷了腦袋,后來就死了?!蓖鮿?wù)行的腦袋垂得更低?!澳悄?,我才六歲。”
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彌漫在整個房間。
“那你媽呢?她在老家嗎?”過了一陣,胡杰再次問道。
“不知道?!蓖鮿?wù)行直了直身子,聲音大了一些。
“不知道?”胡杰有些不解?!澳銒屧诓辉诩?,你咋個會不知道?你出來多長時間了?”
“我、我不知道她在哪兒?”王務(wù)行平淡地說?!拔覌?,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聽說,她,嫁人了?!?p> “嫁人了?”胡杰好像沒聽明白。
“嗯,我爸死了一年多以后,我媽就走了?!蓖鮿?wù)行再次直了直身子,看了胡杰一眼?!八麄冋f,說她嫁人去了?!?p> 氣氛,再次陷入凝重的沉默之中。
“今天在二甲菜街子上,你為什么要逃跑?”胡杰盯著王務(wù)行,沉聲問道。
“我聽說,他們在抓賊?!蓖鮿?wù)行再次把頭低垂下去。
“你偷了什么?”
“雞?!?p> “哪家的雞?什么樣的雞?”
“汪老板家的。汪老板家的藥雞。”
“你說的汪老板,家住哪里?你認(rèn)識他嗎?”
“他家住南城。我、我認(rèn)識他?!?p> “你怎么會認(rèn)識汪老板?”
“他兒子汪星帶我認(rèn)識的。我、我在他家打工,幫他家養(yǎng)雞?!?p> “嗬。人家請你去養(yǎng)雞。你不好好干活,倒偷起人家的雞來了?!焙苊碱^緊皺,對眼前這個王務(wù)行,原本的同情之中,生出了不少的厭惡。正所謂: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王務(wù)行低頭不語。
“你和汪老板的兒子汪星,你們倆是朋友嗎?”胡杰沉默了一會,再次問道。
“算是?!?p> “算是?你們倆既然是朋友,你怎么還偷他家的東西?你這種做法,覺得對得住朋友嗎?”胡杰越問越煩躁,心頭的無名怒火,漸漸竄了起來。
“偷雞這件事,汪星,他,他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