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
黎銘在臥鋪車廂里睜開眼睛。床板向后背傳來輕微的震感，火車在鐵軌上疾馳向前。
他盯著頭頂?shù)奶旎ò澹粑p緩得像是仍在夢中。
永久號列車的臥鋪一個隔間有兩張鋪位，但這趟列車乘客不多，他跟劉建飛便各占了一間。此時此刻這個隔間里，理論上應該只有他一個人才對。
然而……
窸窸窣窣的動靜從左側傳來，伴著微弱的菜香。
酸辣土豆絲。
黎銘瞇著眼睛，保持著平躺的姿勢，一點點把腦袋向左轉去。借著窗簾縫隙中透入的一絲天光，一個隱約的人形正背對朝著他，跪坐在對面的床板上。那里原本只擱著裝菜盒子的紙袋，這會兒幾只盒子都擺在床單上，人影直接伸手，一把把抓起那些早已放涼的菜肴就往嘴里塞。
你爺爺我都沒碰過，你小子吃得倒還蠻香。
那人影絲毫沒有壓低聲音的意思，咀嚼、吞咽，偶爾塑料盒間相互摩擦，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動。
黎銘呼吸頻率不變，盯著那人影的后背，緩緩伸手摸向床下。背包的拉鏈被他無聲無息地摳開，箭桿硬實的觸感與手心相接。
這一年來的日子過得太放松了吧，感官都變得遲鈍了。如果換到以前在廢墟里生活的時候，要是被人不知不覺摸到床鋪邊上，我頭都不知要掉多少次了。
箭矢在手，最后一次平緩的呼吸結束。翻身，躍起，黎銘在過道上扎步站穩(wěn)，在下一個動作開始之前，人影消失在靜謐的空氣中。
一個眨眼，就只是一個眨眼。
鋁箭的尖端筆直向前，黎銘面對著空蕩蕩的床鋪。
他當然沒打算刺傷那家伙，沒這么狠。右臂和身體壓制住，箭頭只是用于威嚇。盤問一下，如果只是普通的小賊，嚇唬兩句，把他踢出去就好。
那……現(xiàn)在這是個什么情況？
見鬼哦。
視線下垂，四盒菜食打開在白色床單上，菜汁搞得床鋪一片狼藉，也不知負責收拾的人到時會問候他幾位親屬。
列車的笛聲順著車體與風一并傳來，星光之下，山與樹的陰影在車窗外掠過，一瞬即散。
有人拉開了他的窗簾。
后背發(fā)涼。
黎銘沒有轉頭，毫無征兆地，他擰身將鋁箭向后揮擊，而后借著這勢頭就要沖向門口。但對方卻沒有給他機會。一根銳器冰涼的刺尖頂在他的頸側，硬生生止住了他的動作。
那道人影就坐在他的床鋪邊，白T恤、牛仔熱褲和白襪白鞋，和昨天下午完全一樣的裝扮。她面無表情地直視著黎銘，手中毛線針一般的武器銀光閃閃。針尖精準地抵在黎銘頸部一點。黎銘沒學過醫(yī)，卻也知道那大致就是頸動脈所在的位置。
人偶般精致的面龐上，那雙眸子里流動著萬千星光。
“你好。”她木木地說。
黎銘讓鋁箭從掌心滑落下去，緩慢地舉起雙手，表示自己不會反抗。針尖觸著他的皮膚，酥酥麻麻的。他心想那你說好就好吧，我沒什么意見。
女孩舔舐著滿是菜油的右手，目光卻仍然直勾勾地釘死在黎銘身上。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興許是覺得怎么舔都還是油膩膩的，她干脆使勁在床邊摩擦起來，把油漬全部都抹在黎銘的床單上。
多損哪。
黎銘心說。
“安晴瀾?！迸⒅钢约赫f道，“平安的安，晴天的晴，波瀾的瀾……他們都叫我瀾子。”
黎銘的下巴顫動了一下，算是點頭。
“風鳥。風——”
“說謊?！?p> 女孩說，語氣呆呆愣愣的，冒著傻氣。
“你叫黎銘?！?p> 黎銘抿緊了嘴唇，她卻沒再糾纏這件事，而是說道：
“我餓，你還有吃的嗎？”
“……有蛋糕，在床底下。”
女孩毫不猶豫地在床邊跪下來。銀色長針在她手中閃耀一下，便不知收到哪里去了。黎銘后退兩步，眼看著她從床底拽出裝蛋糕的方盒子，放在窗邊的小桌上，毫無防備地打開。
他瞅著地上的鋁箭，又回頭瞧瞧隔間緊閉的門扉。
也許……
一瞬間他的頭腦中閃過了三套方案。
但終究一套都沒有實施。
女孩把盒蓋丟在一邊，眨著星星眼望著蛋糕上用果醬書寫的“生日快樂”。
“你生日啊？”她問。
“嗯?！崩桡懗翋灥鼗貞宦?。
“生日快樂。”她說。
“呃，謝謝……”
不等黎銘的“謝”字落音，她伸手撕下偌大一塊蛋糕，“啊嗚”一口便填進嘴里。
奇異的境況——不，說“奇異”或許有些過頭，但黎銘真是從來沒想到過會有這么一天。永久號列車在黑夜中越過群山萬壑，他和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待在一套臥鋪隔間里，女孩狼吞虎咽地吃著他的蛋糕，他則安靜地站在一邊，思索著自己前半輩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也許是塞進嘴里的蛋糕實在太大，女孩從喉嚨里發(fā)出了點不妙的聲音。黎銘無言地拿壺往紙杯里倒了點水給她遞過去。她仰起脖子一口喝光，蛋糕咽下，也沒見道聲謝。只是一只手撓著屁股，一只手緊接著又伸向下一塊蛋糕。
十分鐘，一整份蛋糕被她塞進肚子，她最后把散落在底盤上的水果切片收集起來，“嘎吱嘎吱”嚼動著?？戳丝醋约簼M是奶油的兩只手，她想了一下，背過去就要往熱褲上抹。
“哎！”
黎銘瞪著眼睛，伸手指指門口，隔間中有自帶的小洗手臺。
女孩“哦”了一聲，蹦蹦跳跳地來到門邊。黎銘眼瞅著她像小孩子一樣認認真真搓手手的模樣，不由得在頭發(fā)上抓撓兩下。
我這是在干什么啊。
他想。
“呃，這位……咳。”黎銘醞釀了一會兒，開口說道，“瀾子小姐，是吧？我不知道你來這兒干什么，我也不想打聽也不想管?？偠灾?，東西你也吃完了，我現(xiàn)在也打算休息了。所以你看，要不……”
瀾子……他想。誰這么缺德給你取這外號，你用著還挺開心？
他指著隔間滑動門，言里言外都透著“送客”的意思。但自稱安晴瀾的姑娘只是淡定地用白毛巾擦著小手，她轉頭望著黎銘，嗓音里依舊聽不出什么感情，但或許是吃飽肚子的緣故，似乎多了點精神。
“你為什么不吃糖？”
她問。眨眼的同時，帶動漫天繁星閃爍。
黎銘伸手摸進褲袋，取出那顆圓溜溜的糖果。包裝還是完整的，糖果也沒有化掉。
這一天下來完全把它給忘記了。
“我現(xiàn)在吃?！彼f。
“不需要了?！卑睬鐬懻f，“我把設備帶來了，你直接用一下試試吧?！?p>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黎銘看到了立于床鋪旁邊的那只行李箱。銀白色的箱體八角尖尖，四四方方，如果不是上面有個提手，它比起箱子倒更像是塊石磚。四邊四角都刻著規(guī)整的斜紋，中央是三個同心圓環(huán)住一點。
星環(huán)的符號。
很奇怪，這樣的一只箱子一直放在床邊，他卻從蘇醒到現(xiàn)在都沒有注意過，就像是從潛意識中移除了它的存在一般……
黎銘深吸一口氣。
“是你偷了區(qū)衛(wèi)隊的東西？”
安晴瀾點頭，絲毫沒把這當回事似的。
“我姑且提醒一下?！崩桡懾Q起一根手指，“這列車上就有區(qū)衛(wèi)隊的人隨行，而且到站以后——”
“沒關系，我跟他們很熟?！彼驍嗬桡懙脑挕?p> “……你也是區(qū)衛(wèi)隊的人？”
“不是?！?p> 黎銘觀察了一會兒箱體，又看看安晴瀾純美卻呆滯的臉。列車在山間行進，窗外的光與暗不停交替循環(huán)。黎銘轉過頭去，在山巒與山谷之間的空隙中，兩道弧光向天際掃過，在夜空的背景前交叉出龐大而耀目的“X”形狀。
他的嗓音沙啞。
“你是……從星環(huán)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