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起。
晚間八點，夏夜的天空仍未暗至極限。黑藍的背景中鋪著隱約的星點，卻不見月光，在農歷或許正是朔月左右吧。
環(huán)區(qū)公交停穩(wěn)，黎銘拽著劉建飛上車，隨便找了兩個空位坐下。剛才他出門還以為把劉建飛落下了，正要回頭去找，才發(fā)現(xiàn)這貨正在大門口徘徊，手里捧著手機笑得屁不滋的，也不知在鼓搗些什么玩意。
黎銘湊過去想瞥一眼，這貨卻拿手護著不讓他看。黎銘也就悶悶地縮回腦袋，心想誰稀罕。
他太了解這混人的德性了，指不定又在網上到處留言找好心人要車牌呢。
這一趟生意是談成了，雖然那五千五到底是沒拿著，但好歹也沒虧。所謂無債一身輕，既然沒輸錢，劉建飛也就又變回那副歡脫的模樣，盯著手機啪嗒啪嗒地敲打著，樂得合不攏嘴。
黎銘白他一眼：
“開心啦？”
“開心開心?！彼麑χ謾C點頭。
“滿意啦？”
“滿意滿意。”繼續(xù)點頭。
“哎，這就對了嘛?！崩桡懸残ζ饋?，“垂頭喪氣的哪適合你。你就該是這種人，大大咧咧，騷話一堆，沒有女孩子喜歡?！?p> “……您等會兒吧。”
劉建飛總算抬起頭來，無辜地眨巴著兩眼。
“我怎么覺著你這說的不像人話呢？”
黎銘也不理會。來的時候拖著四只大箱子，走的時候就只剩一個背包。他在背包里摸索一下，掏出一只藍色的方盒丟過去。劉建飛趕忙伸手抱住，差點把手機砸出窗外去。
“大佬……”
他抓穩(wěn)手機擱在腿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只方盒，盒子上兩位身著偶像衣裙的虛擬美少女笑得大方可人。試探著晃了兩下盒子，頗有幾分重量，顯然是裝著實物的。
“這個、這個是……那個游戲的——”
劉建飛結結巴巴地問著，黎銘卻只是隨便一點頭。
“算是個紀念品吧，我特意留的?！彼f，“反正你個貨又菜又愛玩，游戲發(fā)售了你肯定還得去買?？丛谀憬裉旄遗苓@一趟蒙受了點兒精神損失，又當冤大頭又失戀的……這個不算在報酬里面，送你了?！?p> “黎哥！”
劉建飛一手抱著盒子，一手扯住黎銘的胳膊攬在懷里。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大哥！親大哥！你說什么我就干什么，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等會兒回了招待所我立馬洗白白跑你床上躺著去，千萬不要因為我是一朵嬌花就憐惜我，想讓我怎么伺候你隨便提！”
“你先穿條褲子吧弟弟?！?p> 黎銘了無興致地收回胳膊。
公交車拐彎離開娛樂中心所在的街道。夏季的晚上八點，放在過去正是夜生活開始的時間?？傻谒膮^(qū)的街道上空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都瞧不見。只有陰慘慘的路燈照射著窗外的路面，窗內則映出他略顯疲累的倒影。
他掏出手機，切到信息界面。
下午發(fā)送的那條消息依然沒有回復。
黎銘琢磨了一會兒，還是對劉建飛說道：
“我還真有件小事……”
“大哥您說?！眲⒔w非常識相地把腦袋湊過來，“您今天就是讓我拿刀去刺殺區(qū)衛(wèi)隊都沒問題?！?p> “放心，你的狗命我留著另有他用。”黎銘漫不經心地說道，“我今晚約了個人，要用招待所的房間，所以……”
劉建飛登時露出“我懂”的笑容。
“大哥您難得出來一趟，放松一下嘛，都是男人，我理解的?！彼χf，“哎，不過這年頭還能找著那種服務嗎？”
“閉嘴?！崩桡懹行╊^痛地揉著額角，“是我一朋友?！?p> “男的女的？”
“關你屁事?！?p> “我就隨便一問。”劉建飛賤笑著，“大哥你放心，我回去洗個澡立馬就出門。哦，您要是還有啥重要物件沒準備直接招呼一聲，我?guī)湍I了從門縫底下塞進來就走，保證不耽誤您的事兒！”
“……東西還我，突然不想給你了?！?p> “哎哎大哥！欺負老實人是不是？送人的東西哪還有要回去的！”
劉建飛把盒子藏在懷里大聲咋呼著。公交司機瞪著疲沓的眼睛掃了下內后視鏡，咕噥一聲便又繼續(xù)開他的車。
前方，一條與下午相似的弧形光帶向中天升起，遮掩了星的光芒，自西南，往東北，在靜默中緩緩掃過黑寂的夜空。
……
當夜，十一點三十分。
黎銘獨自一人坐在招待所2021號房內，面前的玻璃面小圓桌上用塑料餐盒裝著四份菜食。
青椒炒肉、酥炸小魚、蛋皮細粉、酸辣土豆絲……樣樣都是普通的家常小菜。
有涼有熱……至少原本如此。但幾個小時放下來，熱菜也都已經涼得透透的了。取餐的時候，一樓餐廳的廚師說，如果放涼了可以去他那里用微波爐熱一下，可這時已近午夜，估計師傅也不會一直等著他。
他花了近一個小時把房間里所有嗡嗡擾人的蒼蠅全部打光，靜謐的空間中只余下身后掛鐘滴答滴答的動靜。偶爾，放在桌面上的手機會震動一下，都是等不及的劉建飛發(fā)來的信息——
“大佬，你今晚還走不走??？”
“車快開了，你再不來我一個人走啦！”
“差不多得了哥，身體重要??！”
黎銘沉默著，切到與另一個人的對話信息框。
已讀。
沒有回復。
十一點三十五……十一點四十……十一點四十五……
有人在走廊上徘徊，不多時進入了隔壁的房間。
黎銘安靜地端坐著，暗色的簾子遮蓋住窗外。只有秒針依然不知疲倦地環(huán)繞著表盤，一圈，又一圈……
十一點五十的時候，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機，心想不等了吧。
她應該是不會來了。
他起身，掀開桌面中央一只方盒的蓋子。里面裝的是八寸的奶油蛋糕，灑著不少水果切片，用紅色的果醬寫著分明的“生日快樂”。
前幾年物資匱乏的時候，許多人連飯都吃不飽，像蛋糕這種奢侈的點心更是一度在地面上滅絕了蹤跡。如今“復興工程”已經全面開花，供應逐漸跟上，這些東西才又一點點回到大眾的視野。
插上一根蠟燭，點燃，燈光關閉。
黎銘摸索著，重新坐回原來的位置。黑暗中唯有那一團火苗平靜地燃燒著，在黎銘眼中映出微弱的光彩。
打著節(jié)拍，低沉的嗓音唱起——
“祝我生日快樂，幸福永在身邊；祝我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
閉上眼睛，許愿。近半分鐘后他才一口吹熄蠟燭。燈光再度開啟，他丟掉蠟燭，用紙刀切下蛋糕的一角放在托盤里。晾的時間太長，奶油的口感和味道已經完全變掉了。他面無表情地一點點吃下，嚼爛，吞咽，最后擦嘴。
十一點五十七分。
他將蛋糕盒重新蓋好，系上綁帶。那幾道菜的塑料盒上都封著保鮮膜，被他一一塞進紙袋。
糧食，不可浪費。
半人高的黑色背包背起，一手蛋糕，一手袋子。
七月八日零時整，2021號房的燈光熄滅，黎銘大步朝著列車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