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竹林時,朱蘭兒正伏在溪邊練字。宣紙被晚風掀起一角,墨跡未干的“蘭”字洇出細痕——這是蕓娘昨日教的新字,說是她父親生前最愛的詞。碎玉在頸間微微發(fā)燙,她抬手去捂,卻見水中倒影的眉眼忽地扭曲,瞳孔泛出血色。
“當心,月蝕要來了?!?p> 蕓娘的聲音裹著夜露落下。她立在竹梢,玄衣被月光鍍成銀灰,腕間紅繩咒文如活物般游動。朱蘭兒慌忙合上宣紙,卻見墨汁順著紙縫滲出,竟在石面上勾出猙獰鬼面。
“今夜子時,噬魂珠會躁動至極。”蕓娘躍下枝頭,指尖金針寒光凜冽,“我?guī)闳€地方。”
亂葬崗深處,七盞青銅燈按北斗方位排布。蕓娘咬破指尖,將血珠依次彈入燈芯,幽藍火光“騰”地竄起三丈高。朱蘭兒縮在陣眼處,噬魂珠在丹田瘋狂沖撞,疼得她幾乎咬碎銀牙。
“這封魔陣是你父親所創(chuàng)?!笔|娘將銅鈴懸于陣心,鈴身云紋與朱蘭兒碎玉上的刻痕遙相呼應,“他臨終前以血為引,將陣法要訣封入鎖魂玦?!?p> 話音未落,天際血月已缺了一角??耧L驟起,萬千怨魂自墳塋中探出枯手,卻被銅鈴震成齏粉。朱蘭兒忽覺神識被拽入虛空——
她看見父親獨自立于荒原,衣襟浸透鮮血,手中長劍已斷成兩截。青云峰弟子如潮水涌來,他卻轉身以劍劃地,血線蜿蜒成鎖魂玦的紋樣。
“蘭兒,活下去……”
朱青山最后一聲嘆息隨劍光消散,血線驟然收縮,化作紅光沒入碎玉。
畫面陡然碎裂。朱蘭兒神識歸位時,正見蕓娘七竅滲血,腕間咒文如烙鐵般赤紅。七盞青銅燈接連炸裂,噬魂珠趁機沖破桎梏,魔氣化作黑龍直沖天際!
“屏息凝神!”蕓娘厲喝,三枚金針封住朱蘭兒要穴。她自己卻踉蹌跪地,鎖骨處的疤痕裂開,黑血汩汩涌出。
朱蘭兒忽然讀懂蕓娘眼中痛楚——那疤痕形狀與鎖魂玦分毫不差,分明是當年朱青山為救她刻下的禁制。
黑龍在云層中翻騰,百里外的青云峰驟亮如晝。白發(fā)老者立于觀星臺,手中羅盤指針直指杏花村:“噬魂珠現(xiàn)世了?!?p> 幾乎同時,魔族祭壇血池沸騰。黑袍人撫過池中倒影,朱蘭兒頸間碎玉在血光中清晰可見:“陳秀婉的女兒……倒是絕佳的容器?!?p> 竹林在魔氣侵蝕下盡數(shù)枯萎。朱蘭兒跪在焦土上,看蕓娘以血畫陣。她腕間紅繩寸寸崩斷,每斷一縷,面上便多一道皺紋。
“用我教你的導引術!”蕓娘嘶聲喊道,白發(fā)如雪紛揚,“把魔氣引入地脈!”
朱蘭兒閉目掐訣。這一次,她看見靈氣如金線穿梭經脈,所過之處黑龍鱗甲剝落。碎玉突然灼如烙鐵,玉中滲出一縷熟悉的氣息——那是父親殘存的神識,正溫柔地裹住她靈臺。
當最后一縷魔氣沒入地底,血月恰好復圓。蕓娘癱倒在陣中,容顏已老若老嫗,指尖輕觸朱蘭兒衣襟上的血漬:“你爹當年托人傳信,將鎖魂玦與陣法要訣交給我……他說若你體內魔氣失控,唯有用他的血咒可解?!?p> 朱蘭兒顫抖著去扶她,卻摸到一手冰涼。蕓娘鎖骨處的疤痕徹底綻開,露出半枚染血的玉佩——與她頸間碎玉拼合,正是完整的鎖魂玦。
“快走……”蕓娘將玉佩塞進她掌心,“他們來了?!?p> 夜風送來鈴鐺清響,卻不是蕓娘的銅鈴。十八名青衣修士踏劍而來,當先老者袖口云紋翻卷,與父親舊衣上的繡樣一模一樣。
“魔種當誅!”
劍光如銀河傾瀉。朱蘭兒抱緊蕓娘疾退,身后土地被劍氣劈出深壑。她忽然想起導引術最后一式,咬破舌尖將血抹在玉佩上——
鎖魂玦驟放華光,父親虛影自光中顯現(xiàn),一劍霜寒十四州。
青云峰長老暴退十丈,不可置信地望著虛影:“朱青山……你竟敢分魂飼魔!”
“師父?!碧撚拜p笑,劍氣卻愈發(fā)凌厲,“當年您教我除魔衛(wèi)道,可曾說過何為魔?”
趁雙方對峙,朱蘭兒背起蕓娘往深山逃去?,F(xiàn)在蕓娘似襁褓中的嬰兒一般輕。背上之人氣息漸弱,聲音卻帶笑:“你爹的傳信箋上……還畫了支小竹笛……”
“師傅你不要說話了,保存體力”蘭兒帶著哭腔說道
血月沉入西山時,蕓娘在朱蘭兒背上陷入昏迷。唯有那枚銅鈴隨風搖曳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鈴芯藏著的信箋殘片上,依稀可見“托付蕓娘,護吾女平安”。
朱蘭兒一口氣背著蕓娘來到之前和阿虎待過的山洞,將蕓娘身體靠在石頭上,此刻的蕓娘氣若游絲。
山洞內的篝火噼啪作響,朱蘭兒顫抖著解開蕓娘染血的衣襟?;鸸庥吵鰩煾瞪n白的肌膚,卻讓她倒吸一口冷氣——蕓娘心口至肋下蜿蜒著數(shù)十道暗紅疤痕,每道疤痕都嵌著細密的金色符文,形如鎖鏈纏繞心臟。那些符文的紋路,與鎖魂玦上的裂痕分毫不差。
“師傅……”朱蘭兒喉頭哽住,指尖蘸了藥膏輕輕涂抹。藥膏觸到傷疤時,蕓娘忽然痙攣般蜷縮,一道黑氣自心口竄出,又被疤痕中的金紋死死絞住。
她終于明白,那些疤痕不是舊傷,而是封印噬魂珠的咒枷。今夜月蝕,蕓娘以身為祭,想將魔珠徹底封入自己體內。
“傻丫頭……哭什么?!笔|娘不知何時睜了眼,聲音輕得像風扯碎的蛛絲。她抬手撫過朱蘭兒臉上的淚痕,掌心冰涼如深潭寒玉,“封印噬魂珠……咳咳……本就是我欠你父親的。”
朱蘭兒攥緊藥瓶,瓶身映出她通紅的眼:“您早打算替我去死?”
“死?”蕓娘低笑,白發(fā)散在青石上如霜雪鋪陳,“三十年前你爹剖丹救我時,我便該死了?!彼讣廨p點朱蘭兒心口,鎖魂玦隨之泛起漣漪,“世間因果如環(huán),他為我續(xù)命,我替他護女,恰如春蠶吐絲——絲盡,方得圓滿?!?p> 洞外驟雨滂沱,蕓娘腕間銅鈴忽地輕顫。朱蘭兒掀開她袖口,見小臂內側布滿針孔大小的血點——那是每月十五以心頭血加固封印的痕跡。她想起無數(shù)個深夜,蕓娘獨自在偏房熬藥,藥香里總混著鐵銹味,原來那不是草藥。
“您總教我修真九境需勘破生死,”朱蘭兒將熬好的湯藥吹涼,“可您自己……”
“正因勘不破,才要你替我破。”蕓娘就著她的手飲藥,漆黑的藥汁從嘴角溢出,在白衣上暈成墨梅,“你爹當年說,鎖魂玦裂痕如人心缺角,唯以執(zhí)念填補?!彼鋈粍×铱人?,咳出的血沫里浮著金絲,“如今我懂了……他的執(zhí)念從來不是永生,是牽掛?!?p> 朱蘭兒用袖口替她拭血,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淚混著血漬在白衣上化開,恰似雪地紅梅。蕓娘腕間銅鈴忽然無風自響,鈴芯滾出一粒鮫珠,珠內封著片褪色的楓葉——正是當年朱青山刻字的那片。
“收好。”蕓娘闔目倚回石壁,唇角卻噙著笑,“待你結丹那日,它會告訴你……何為真正的春風化雨訣。”
洞外雷聲漸歇,朱蘭兒將楓葉貼在鎖魂玦裂痕處。玉玦忽然泛起暖意,那些猙獰的裂痕竟生出細密金絲,如春日藤蔓纏繞住師徒二人的影子。她終于懂得,修真路上最兇險的從不是天劫,而是甘愿為你墜劫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