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泔水街,一具全身滲血的女子躺在地上,看上去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生氣。沒有人會為這具尸體駐足,因?yàn)椋谶@里有死人很正常。
街口,陰影與光明有了一道鮮明的分界線。容貌昳麗的少年從陰影里出來,舒服地伸了個懶腰。路上的女子都在偷偷打量著這個俊俏的小兒郎,沒有人會將這樣的人與殺人犯聯(lián)系起來。
長生并沒有理會周邊人的目光,而是徑直去了一個錢莊。在那里,有他這段時間辛苦得來的東西。
到了下午,他才回到武館,就被李嬸拉到一邊。觀察著李嬸關(guān)切的神情,長生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同她隔開些距離。
“長生,你先在外面玩會兒,暫時別去找你姐姐?!?p> 長生的眉心一跳,忙問:“姐姐怎么了?”
“這要問你,你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渾事?你姐剛才回來,臉色很臭,跟個煞神一樣,到處找拿著稱手的東西,說要打死你!”李嬸只當(dāng)是男娃淘氣,最后一句話也跟逗孩子一樣,語氣很夸張。
聞言,長生莞爾道:“最近可能是有點(diǎn)調(diào)皮。謝謝李嬸,不過放心吧,姐姐不會同我來真的?!?p> 不會來真的?他自己都有些懷疑。
剛進(jìn)屋,就見談僖伶左手拿著鞭子,右手拿著鐵棍,似乎在思考挑選哪一個。長生倚在門上看著她,眼神如水一般柔和。
“鞭子吧,鐵棍會傷到骨頭?!?p> 聞言,談僖伶抬起頭,在見到對方無所謂的表情時,頓時火冒三丈。
“你以為我同你玩鬧?殺了這么多人,你難道還能裝作無所謂?”
長生邁進(jìn)屋子,笑著說道:“不是裝作,是真的無所謂。那群惡霸無惡不作,就算殺了又何妨?而我那個姐姐,從前賣了我就罷了,如今還見不得我過得好,偏要來找你。姐姐,這樣的人,還留著干嘛?”
談僖伶看著他毫不掩飾的笑意,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沉了下去。就和他說的一樣,那群人死不足惜,她在乎的不過是他的態(tài)度罷了。冷漠、虛偽、殘忍,這就是衛(wèi)昀卿,她根本無法改變。
“跪著!”
沒有辯解,長生跪在她面前,一雙桃花眼十分認(rèn)真地看著她。當(dāng)眼前景象同記憶重疊,談僖伶握著鞭子的手都在發(fā)顫。
這雙眼睛,怎么那么會騙人?說到底,她不過是無法再忍受他的欺騙。
她扔掉鞭子,用鐵棍狠狠地敲在他的肩胛上。巨大的反沖,把她虎口震地發(fā)麻。長生眉頭緊緊皺起,卻仍是看著她,沒有一絲抱怨的模樣。
很好。
談僖伶又在他背上打了幾棍,頓時覺得自己的手都要斷了。
“嘶,這個……打不了幾下……用、用鞭子……”
長生覺得自己的肋骨只怕已經(jīng)斷了幾根,再打幾下,估計真不行了。一股鮮血涌到喉間,他咬著牙咽下,盡量讓自己的背脊不要彎下去。
看著他這幅樣子,談僖伶有了幾分絕望的快意。衛(wèi)昀卿毀了她回去的機(jī)會,還利用她,差點(diǎn)讓她受盡欺辱。若不是因?yàn)檫@是少年衛(wèi)昀卿,她早就同他同歸于盡了。哪怕她現(xiàn)在是個惡人,也無所謂了。
“如你所愿?!?p> 談僖伶拿著鞭子連續(xù)抽了三十下,到最后,她自己都覺得疲乏了。長生身上滿是傷痕,卻沒有喊過一句疼,看著她的眼神似乎在說“再來一次”。
“算了,我真是魔怔了?!闭勝伊娣畔卤拮?,頓時覺得自己的力氣被抽空,連帶著那種狂熱報復(fù)的心思也淡了許多。
虧她是個學(xué)法的,在書里呆了這么久,動不動就拿暴力辦事。
“你出去吧。”談僖伶隨手扔掉鞭子,手上仍傳來陣陣疼痛。她明明可以用秘術(shù),最后還是用了最簡單的方法。
“是……”長生忍耐著痛苦,想要站起來,卻一次次地跌下去。最后,他還是勉力支撐住自己,站了起來。
看著他緩步向外走,談僖伶不急不慢地說道:“不只是出去這個大門,我要你從這里離開,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p> 放過他,也是放過自己。讓他做回書里的男主,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干涉了。
“姐姐……”
話沒說完,長生便倒了下去。見狀,談僖伶扶著額,閉上了眼。真的不應(yīng)該把他撿回來的。
“哎呀,你看看你這是干嘛!他還是個孩子,又這么懂事,你怎么下這么重的手哇!”
李嬸從里屋出來,臉上帶著滿滿的心疼,而館長也在旁邊附和道:“你教育孩子也要講究方式,而且,畢竟在武館動手,出了事也不好看。”
被數(shù)落一通的談僖伶只得無奈地?fù)u了搖頭,說道:“他不會再這待了,他家里人來尋他?!?p> “家里人?你不就是他姐姐嗎?”李嬸忙問。
也是,在知道他是衛(wèi)昀卿前,她一直將他當(dāng)作弟弟對待。但她不想總是陷入猶豫之中,既然做了決定就應(yīng)該堅持。
“我不過是遠(yuǎn)方親戚,何況,他不是個簡單的人,送他出去做個讀書人才是正經(jīng)出路?!?p> 現(xiàn)在想來,長生所謂的“學(xué)不會”也是在騙她。衛(wèi)昀卿十六歲中狀元,是百年一遇的年少英才,怎么可能連基本的讀書寫字都學(xué)不會?不過,他在她面前裝蠢算什么,為了讓她多教他一會兒?
若是家里人來尋,李嬸也不能再勸,只好感嘆道:“長生對這里的所有人都溫順謙恭,是個不用多操心的娃娃。他這么懂事,他的家里人一定會待他極好的?!?p> 溫順謙恭?這倒是衛(wèi)少傅一貫的偽裝。
臨走前,館長忽然神色嚴(yán)肅地對談僖伶說道:“我第一眼見他,就覺得不一般。蛟龍并非池中物,這樣的人,留在身邊確實(shí)難以控制。不過,長生對你,我卻看不出有作假的成分。也罷,各有緣份。”
晚上,長生醒了,求著要見她。她自然不會去。一方面,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讓他傷好就離開,另一方面卻是因?yàn)槿钶滥杲o她送的那封信。
信的內(nèi)容不長,大意是那個貪官確實(shí)有雇人銷贓的舉動,但卻從未見過“談僖伶”這個人。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斬首了,阮堇年對此事也查不出來了,只能寫此信與她共勉。
“共勉?”談僖伶折好信,輕輕笑了笑。明明知道是她干的,私下卻贊成她這種偷貪官錢財?shù)男袨椋瑖K,真不像個皇子該干的。
信的背后貼著一張銀票,數(shù)額可觀。這倒有些意外,畢竟她與阮堇年現(xiàn)在只見過一次。想了想,談僖伶還是不想欠人錢財,便將銀票退了回去,還附上了一封信。
王爺更像江湖上的人。
他若看到這句話該如何想?至少,放在現(xiàn)在,她算是將他看懂了一些。
長生整整躺了五日,按大夫的話,他就是再躺五十日都不夠。談僖伶聽了也只是皺了皺眉,總不好真的趕人走。而且現(xiàn)在,她最著急的是賺錢。這段時間官府發(fā)出了很多捉拿通緝犯的懸賞,報酬不算少,以談僖伶的能力,這些都是小兒科。只不過,她剛做成一件,京兆尹便說其余的都已經(jīng)完成了。
沒辦法,好不容易弄來一點(diǎn)錢的談僖伶又躺回了床上,思考明天如何掙錢。唉,空有一身秘術(shù),她卻不能憑空變錢。
想了許久,好不容易要睡著,她忽然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誰???”
“我。”少年獨(dú)有的音色。
“滾?!?p> 不用說她也知道,少年一定會在門外呆一整晚。這個狗崽子,傷還沒好透,又下床亂動些什么。
抱著“我只是想跟他做個了斷”的心思,談僖伶一揮手,門栓落下,大門被打開。門外,長生穿著白色的里衫,披著件外袍,頭發(fā)也很松散。這樣看起來竟有種脆弱易碎的感覺,當(dāng)初無所謂的神情已經(jīng)蕩然無存。
“你果然有神力?”
“所以不要惹我?!闭勝伊嬗妹匦g(shù)將人拉進(jìn)來,又把門關(guān)上。
小東西站在外面也不嫌冷。
“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對嗎?”長生的神情很認(rèn)真,甚至因此透出一種孩童的天真。
他已經(jīng)不再叫她“姐姐”了。
談僖伶也說不清為什么自己的心里有些煩躁,避開他的眼神道:“不是又怎樣,反正又回不去了。”
長生隨意地挑了個椅子坐,仍然保持著認(rèn)真注視她的樣子。
“故鄉(xiāng),大概是每個人都向往的地方。若是能回去,挺好的?!?p> 從衛(wèi)昀卿口中聽到這些話,談僖伶頓時感到一種奇異感。
“你找我干什么?”
長生從身上取出一沓銀票,放在桌上,唇邊帶上了些淡如月色的笑意,“這個給你?!?p> “你哪兒弄來的這么多錢?”
“官府發(fā)的懸賞令,我差不多都抓完了?!?p> 難怪他那段時間總是早出晚歸。
心已經(jīng)在擺動,談僖伶卻不想被他左右,仍是輕嗤一聲,冷冷道:“誰要你做的?多此一舉。”
“不知道,自然而然,我就想對你好?!遍L生的語氣有些悲傷,可他的神情卻很認(rèn)真,從剛進(jìn)來開始就這樣,“你最怕我騙你,可有時候,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坦然相待?!焙螞r,你也有秘密瞞著我。
保持著神情認(rèn)真的樣子,也許她就不會認(rèn)為他在欺騙她了。
長生的這幅樣子,真的像極了過去的衛(wèi)昀卿,甚至和幻境中的聽雨也很像。自然,他們本就是同一個人。
猶豫許久,她終于說道:“你姐姐告訴了你真正的名字,衛(wèi)昀卿,你,有印象嗎?”
“衛(wèi)、昀、卿,第一次聽啊?!遍L生的眼睛蒙上一層霧意。
“其實(shí),我以前也認(rèn)識一個叫衛(wèi)昀卿的人?!?p> 長生看著她,眼睛幽黑如古井。他順著她道:“他是個怎樣的人,和我像嗎?”
“像?!?p> “那他現(xiàn)在在哪兒?”
“……我也很久沒見過他了?!?p> “你,對他……”
忽然,她猛地站起身,緊緊盯著他:“他騙得我很慘,曾經(jīng)拿我的清白性命冒險換他解除蠱毒的機(jī)會。其實(shí),我最恨的不是他毀了我回去的機(jī)會,而是他的欺騙,他的背叛!”
“我想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對你充滿了歉意?!遍L生的語氣十分認(rèn)真,沒有一絲波瀾,卻因此而有一些奇怪,“想要留下你是一己之私,這的確有罪。不過,我想他后面說的話不是真的,只是想讓你嘗一下同他一般的酸楚。畢竟,人心就是這樣奇怪。”
心里有個念頭不斷冒出,談僖伶一步步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對上他認(rèn)真的眼神,審問道:“是不是你?你是不是又在騙我?”
“那個人這么對不起你,我又和他這么像,你才會懲罰我,是嗎?”
她現(xiàn)在根本不想聽到這些。
她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沒有用力,卻帶著強(qiáng)烈的控制感,“衛(wèi)昀卿,你想勾起我的同情心?為什么不愿意承認(rèn)!”
長生的眸子里顯出幾分困惑,輕聲道:“執(zhí)念如此深,說明你還恨他,沒事,我代他慢慢還?!?p> “你們明明就是同一個人,我才不會被騙!”
長生了然,垂下的眸子里多了一絲悵然,“若那個人和我是同一個,既然我在這里,那他肯定不在了。不過你若要報復(fù)他,就報復(fù)在我身上吧?!?p> 長生的話就像一盆冷水澆在她的身上,她感覺自己從未有哪一刻這般清醒過。
那個人,連帶著他曾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一并消失了。她已經(jīng)沒有恨他的理由了,過去的所有,都只有她一個人知曉。這時候,她才感到一種深深的孤寂。
“長生,我不恨他?!闭勝伊姹尺^身,輕輕嘆了口氣。
長生的語氣多了幾分哀愁,“恨也罷了,他若知道你還念著他,自然高興?!?p> “不是……”鼻頭一酸,談僖伶用手背遮起了雙眼。
“那就別說了——”
“是我還喜歡他!”她放下手,忽然覺得自己一定要說出來,無論出于什么原因,“是我太自私,把他弄丟了……”
“你還喜歡他……”長生默念著,垂下了眸子,輕輕嘆息了一聲。
“可惜不能對他親口說了。”
“你說我們是同一個人,你可以把他當(dāng)作我?!遍L生的眼神柔和而繾綣,認(rèn)真的神情下藏著深深的依戀。
終于能夠這樣暢快地流淚,談僖伶很感謝長生。她轉(zhuǎn)過身看著他,眼睛里盡是哀傷與釋然,“你是他,但我不會把任何人當(dāng)作他的。換作是我,我也不會,他也不會希望這般?!?p> 他會的。長生看著她,在心里說道。
“而且,我已經(jīng)對不起過他一次,更不能再遷怒于你。長生,你是個很好的孩子,我根本沒有資格打罵你的?!闭勝伊娑紫聛恚兆∷氖值溃骸伴L生,你會有個很好的未來,你會做大官,讓別人都不敢欺負(fù)。所以你得讀書,參加科考,不能一直待在這兒?!?p> “我不喜歡做官的,而且我不愿意的話,現(xiàn)在也沒人敢欺負(fù)我。”明明是個孩子,長生看著她的眼神卻滿是心疼,“你也別想太多,沒準(zhǔn)兒以后還能回到故鄉(xiāng)呢。到了那里,你一定會比現(xiàn)在快樂,那里沒有打打殺殺、沒有權(quán)謀算計、沒有身不由己,多好啊。到時候,把這里的傷心事都忘了,把帶給你眼淚的人也忘掉,和你在乎的人攜手一生。別自責(zé),真正有錯的是他。僖伶……你永遠(yuǎn)值得最好的?!?p> 他的語氣很堅定,就像堅信這些一定能發(fā)生??墒牵勝伊鎱s聽出了告別的感覺。
而聽著他對她未來的暢想,她不由得握緊了他的手,卻被他反握住。
“手上還疼嗎?”明明自己被打的遍體鱗傷,還反過來問她。
談僖伶快速眨了眨眼,勉強(qiáng)笑著說道:“你是不是也要帶給我眼淚,然后讓我也把你忘掉?”
長生溫和地笑了笑,看著和記憶中的衛(wèi)昀卿沒什么兩樣,他神情鄭重,動作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頭,輕輕說道:“這樣也好?!?p> “夜深了,你先休息?!闭f完,長生松開她的手便起身離開。
確實(shí)有些晚,他又有傷,談僖伶便只能目送他離開了。
“那明天再見?!?p> 長生動作一頓,似乎想要回頭,可他終是邁步向前走去,聲音染上了一層秋夜的微涼。
“再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