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交易
狄仁杰心中一動。
來的路上，他也向老板娘詢問過鬼市主人的情況。
而后者的回答是，鬼市在不同時間段有不同的開市者，亦或叫主辦人，這其中有一個人身份最為特殊，平時也最難見到。
他便是九位石柱坊主共同效力的對象，人稱「九柱之主」。
至于此人是何來頭，又是如何入主地下世界的，一概是個迷。即便是像春香娘這樣的陰隱客，都沒有見過九柱之主的真實模樣。
理論上資歷如此老的人應(yīng)該年歲頗高，基本已處于歸隱狀態(tài)，鮮少過問世事才對，但狄仁杰發(fā)現(xiàn)實際情況似乎和自己想的大相徑庭——對方絕對稱不上老邁，宛如巨人一般的身影蘊含著生機與力量。不光如此，對方還聽聞過自己的事跡，完全不像是一副與世隔絕的樣子。
當(dāng)然，即便對方的名號再大，那也是地下世界賦予的稱號，用來震懾九柱居民或許有用，但對大理寺卿來說效果就非常小了。
“沒想到我的索求居然能得到地下主宰者的回應(yīng)，還真是讓人有些意外。”狄仁杰挑了挑眉道。
“主宰者？”對方輕笑一聲，“狄大人，你以為九柱就是地下世界的全部么？”
“難道不是？”
“倘若真像你說的那樣，我又何須叫九柱之主，而不是地下世界之主？”他的身影微微后靠，“外人對地下有許多誤解之處，這便是其中之一。但這不能怪他們，因為任何跟萬象天工扯上關(guān)系的事物，都無法用常理度之。比如說我們會面的這棟坊樓，從外面看你會覺得它矗立在地面之上，但假若天空和晚風(fēng)也是經(jīng)脈通道的一部分呢？”
這怎么可能？長安的黃昏自己看過無數(shù)次，理應(yīng)不會認錯才是。狄仁杰剛想反駁，卻突然想起了之前踏空而行、倒立前進的景象——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它也確實讓人難以置信。
“那地下世界究竟有多大？”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本胖魈谷坏?，“地下世界的奧秘比你想象的還多，九柱亦只是其中一角。那些經(jīng)脈就算連接著另一個世界，我也不會感到意外?！?p> 另一個……世界？
這樣的論調(diào)，狄仁杰還是頭一回聽聞。
對方到底是在故弄玄虛，還是在講述事實？
他盯著簾幕后的身影半晌，也無法從中獲得任何線索。
“不過你也不用太在意這點。”對方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對于大多數(shù)地底居民來說，九柱便是地下的全部。你在九柱六道營地里做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他的話語里帶著一絲欣賞，“一個來自地上的官員，竟然會關(guān)心地底人的安危，在我所經(jīng)歷的年歲里，這還是頭一回。從你身上，我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這也是我決定親自接待你的原因?！?p> “你關(guān)心那些人？”
“當(dāng)然。沒有他們，就沒有地下世界今天的樣子。”
“那你應(yīng)該知道，他們過著什么樣的生活。”狄仁杰的語氣漸沉，“冒險挖掘著廢墟中的可回收機關(guān)，被坍塌的廢坊碎塊砸斷手腳乃常有之事；住所連一個固定的屋子都沒有，全靠帳篷擋風(fēng)御寒，只要地脈爐故障，所有人都生命危險。恕我直言，你住在這種地方，說自己關(guān)心他們，恐怕沒什么說服力?！?p> 他本可以不提這些，順著對方的話結(jié)束寒暄，拿到自己想要的線索便可離開。但不知為何，心里有種涌動的東西讓狄仁杰沒辦法熟視無睹。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本胖鞯箾]有為此而生氣，只是換了一個坐姿，單手撐頭看向狄仁杰，“歸根結(jié)底，資源總量決定了地下世界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得不到安穩(wěn)有保障的生活。在生存資源的爭奪中，總有一群人會落在下風(fēng)，六道營地的居民便是如此。哪怕是地上長安，又能保證每個人都活得一樣，家中錢財仆從均等嗎？所以說，這是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結(jié)。”
“但就算不能讓所有人一樣，至少可以讓那些特別艱苦的居民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钡胰式苤噶酥搁T外，“我從庭院走到這里一共看到了六尊墨玉雕花，折算成銀兩至少是一千兩朝上，全部換成機關(guān)裝置的話，至少能讓三四名孩子少干上幾年吧？而這棟宅院里，又有多少像墨玉雕花這樣的非必要品？”
“理論上是如此，但一個營地往往有數(shù)百名孩子，并且每根石柱都有一個六道營地，這筆開銷便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了。最關(guān)鍵的是，此舉對地下世界沒有好處?！?p> “沒有好處？”
“不錯，孩子也是移山者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如果他們因為額外的收入而停止挖掘，那么廢墟的產(chǎn)出就會大幅下降。這些回收材料是建造坊樓的基礎(chǔ)，一旦產(chǎn)出不足，便會連帶著第三道、第四道區(qū)域擴建的變緩，之后則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直到更多人逃入地下，彌補上這部分缺口，一切才能恢復(fù)正常?！?p> 九柱之主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道，“我關(guān)心他們，是因為他們乃九柱的基石，如果因為地上虞衡司的干系而折損，那無疑是莫大的損失。但地下世界有著自己的運轉(zhuǎn)方式，即便他們脫離了六道營地，前往更中央的位置，之后也會有人填補他們的位子，成為新的六道居民。哪怕是我，亦非一開始就坐在九柱之主這個座位上的。”
“……”狄仁杰沒有繼續(xù)接下去，盡管對方的這番話聽起來有幾分道理，但他卻覺得事情未必就該是如此，更別提永遠沒辦法改變。只是言語上的爭辯過于輕淺，再往下說也沒有什么意義。
他決定直入正題，“那么我要的人呢？”
交給春香娘的黃紙上，狄仁杰寫下的索求之物正是掌權(quán)者更替時期流落至此的楊氏機關(guān)師！
肖北林等人雖然清理過機關(guān)師協(xié)會的名錄和書冊，可他們沒辦法揪出每一個逃入地下的機關(guān)師。如果按照六道居民所說，許多人是因為過不下去了才來地下討生活，那么動亂時期這樣的人只會有增無減！
換而言之，一個與兇犯活在同時代的機關(guān)師，很可能知道破案所需要的線索。
“死了?！本胖骰氐?。
“你說什么？”狄仁杰不由得一怔。
“一共有三人符合你的要求，但他們?nèi)缃穸家巡辉谌耸馈畹米罹玫哪俏?，也在四年前死于寒疫?！睂γ鎳@了口氣，“畢竟這些人年紀(jì)都相當(dāng)大了，地下的生活又遠不如上面，撐不下來很正常?！?p> “如果這個答案就是交易物的話……我不覺得能與籌碼等價交換?！贝罄硭虑淠抗饫淞讼聛?，一字一句說道。
“當(dāng)然。請不要誤會，我們并不喜歡在文字上做把戲。鬼市一向講究公平對等，付出怎樣的代價，就應(yīng)該得到怎樣的回報。”九柱之主伸手一彈，一本黑皮書滑過長桌，停在了狄仁杰面前?！斑@才是真正的交易物?！?p> 后者拿起書，隨手翻開，發(fā)現(xiàn)里面居然各種人物的名字、職務(wù)和生平。每隔數(shù)頁，還有一張肖像畫，盡管略顯簡略，但還是能分辨出其大體的樣貌。
他意識到，這恐怕是一本早期的協(xié)會名錄！
“那幾名辭世機關(guān)師的？”
“沒錯，鬼市總會收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說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場。這本書也是如此，死者留著它或許是舍不得自己曾是協(xié)會機關(guān)師的一員，想要拿它做個紀(jì)念。我不清楚此書能否幫到你，不過它已是地下唯一一件跟你索求之物有關(guān)的東西了。我敢保證，如果在鬼市找不到，那么你在地下世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
“成交?！钡胰式芨纱嗟膶杖霊阎小?p> 雖然名錄提供的線索比不上一個經(jīng)歷過朝政更替的當(dāng)代機關(guān)師，但至少不算空手而歸。至于書上的內(nèi)容是真是假，找肖北林過目一遍即可知曉。
“很好?！本胖魉坪跻矊灰走_成感到十分滿意，“我相信這只是開始而已，以后狄大人還會與我們鬼市有多次合作的?！?p> “不用以后，我現(xiàn)在就有筆交易可做?！钡胰式芎鋈辉掍h一轉(zhuǎn)道，“按陰隱客的說法，我若有什么價值不菲的東西，也可以將東西寄托于此地售賣，或是直接賣給鬼市吧？”
薄紗后的人影點了點頭，“只要它確實有價值的話。”
“那么一份關(guān)系到你們存亡的情報呢？”
九柱之主頭一次出現(xiàn)了沉默。
過了片刻后，他才重新開口道，“狄大人，這種事情可不能亂說。情報對于鬼市而言確實可以當(dāng)做籌碼進行交易，但前提是它足夠準(zhǔn)確，且有實用價值?！?p> “避免諸位被毀滅……我認為光一這點就足夠有價值了，閣下覺得呢？”
“既然如此，你請說吧。我洗耳恭聽。”
“有人正在謀劃一場復(fù)仇。”狄仁杰從茶樓兇殺事件開始，將這起案件完整說了一遍，“機關(guān)師姚亮寫下那句警告想必不是空穴來風(fēng)，幕后真兇倘若真想報復(fù)整個長安，地下世界必定會遭受波及。即便只是虛驚一場，上面也打算以此為理由展開整治行動，徹底肅清地下九柱！換而言之，無論此案最終影響有多大，這里都有可能要經(jīng)歷一場翻天覆地的劇變。我想你應(yīng)該不希望看到，自己所積攢的一切化為烏有吧？”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來地下找尋楊李時期機關(guān)師的原因……”九柱之主盯著他好一會兒，似乎想看出他心里的想法，“不過皇宮那位意圖對地下世界動手？狄寺卿說笑了，此地比長安本身還要古老，最多打壓一時，不可能壓制一世，更遑論徹底肅清了?！?p> “那也得分人。”狄仁杰露出一絲冷笑，“你應(yīng)該清楚如今的陛下是誰，論起手腕與魄力，你真覺得這是一件不可能達成的事么？”
禪房里氣氛剎那間變得凝重了許多。
對方沉吟片刻，“這么說，狄大人是站在我這邊的？”
“我效忠的是陛下，守護的是長安，當(dāng)然不可能站在你這一邊。”狄仁杰毫不猶豫道，“事實上，我十分贊同整治行動——長安城的重大兇案里，有六成以上都可以追溯至地下，即便不是源頭，也是串聯(lián)渠道，一場治理是相當(dāng)有必要的?！?p> “那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九柱之主的語氣也有些不快起來——他地位頗高，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敢這樣跟他交涉了?！八虑浯笕穗y不成是想等著看一場笑話，看著大家在這消息面前惶惶不可終日？”
“如果能讓你們有所收斂，那倒也不是一件壞事?！钡胰式茚樹h相對道。
“你是不是忘了，這里是鬼市，而非大理寺的斷案堂？”九柱之主勃然大怒，“敢在這里威脅我的人，沒有一個可以再回到地下！”
說完他揚手一抬，一股腥風(fēng)頓起！只見兩只青銅巨蟒從紗簾后竄出，張著大嘴直朝狄仁杰撲來，直到快要咬中他時，蛇頭才猛地停下，對他嗞嗞吐信——明明是銅料所鑄，但兩條巨蟒的身姿卻活靈活現(xiàn)，與真正的猛獸沒有任何區(qū)別，透過血盆大口，狄仁杰甚至能聞到蛇嘴里傳來的濃濃血腥味。
它顯然沒少吞過人。
對方有一點沒有說錯，鬼市是他的領(lǐng)地，說他能呼風(fēng)喚雨、生殺在握也不為過?？蜌庵皇潜砻嫔系恼故?，他本質(zhì)上還是踩著諸多競爭者的尸體，才登上這個血淋淋的高位的。
然而大理寺卿不為所動，他一動不動的坐在原地，眼睛直視九柱之主，就仿佛面前的巨蟒根本不存在一樣。
四周的燭臺火光來回抖動，忽明忽暗，仿佛有股肅殺之意回蕩于兩人之間。
這種對峙持續(xù)了近十息時間，鬼市的主人才一改態(tài)度，主動打破僵局，“年紀(jì)雖輕，倒有幾分膽量。”說完他打了個響指，兩條青銅巨蟒竟直接化成一縷青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理寺卿應(yīng)該不是這等膚淺之人。而且你剛才只提到了整治，卻不是徹底肅清，我猜……是考慮到了外圈營地中的那些人？”
九柱之主話里的怒意蕩然無存，就好像剛才的情緒全是偽裝出來的一般。見狄仁杰不答，他也沒有追問下去，“這份情報如果屬實，確實稱得上事關(guān)重大，可本身若是無法改變的話——”
“關(guān)鍵在于案件本身，它要是能盡快破獲，且證明跟地下世界無關(guān)的話，一切便還有回轉(zhuǎn)的機會?！钡胰式艿拇饛?fù)斬釘截鐵。
“你想讓我們也幫助你查案嗎？”九柱之主似乎覺察到了什么，略有些意外的問。
“不錯，如果犯人威脅到的是整個長安，地下就得證明自己并不是長安城的對立面——這里不是什么無序之地，你們也會為了長安百姓盡一份責(zé)任，而非選擇置身事外！”狄仁杰將聲音提高了幾分，“這便是我提供情報所要求的報償！”
“呵……呵呵……哈哈哈……”九柱之主先是輕哼兩聲，隨即大笑了起來，“沒想到有朝一日，大理寺會將他們視為犯罪源頭的地下之人聯(lián)合起來，參與到案件調(diào)查中去！該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嗎？有意思，有意思！我已經(jīng)很久沒遇到過如此有意思的事情了！”
他笑完過后坐正身子，凝聲問道，“你打算讓我們做什么？”
“首先是查驗各種危險品的持有、交易情況。諸如石黃、冰芒晶之類……這些貨物受到工部嚴(yán)格監(jiān)管，理應(yīng)不會流入地下，但這里到底有沒有，我想閣下才是最清楚的那個人?！钡胰式軘S地有聲道，“其次，一旦大理寺確定犯人身份，九柱應(yīng)該配合搜查，并提供所有可能與之有關(guān)的線索?！?p> “我明白了，看來狄大人并不是想故意刁難我們，來拜訪鬼市也是早有所預(yù)謀，不僅僅只是為了尋找機關(guān)師而已?！睂Ψ轿⑽⑶皟A身子，“不過我很好奇，假若接待你的人不是我，你又當(dāng)如何做？”
“很簡單，直說便是?！钡胰式苈柭柤纾懊鎸@樣的情報，只要稍微有點眼力的人，都清楚該如何抉擇。即便接待我的是他人，這消息想必也能在第一時間傳入你的耳中，否則的話，我就要懷疑鬼市這個稱號是否名不副實了?！?p> 啪、啪、啪。
“說得好?！本胖鬟B拍三下手掌，隨后朝身后勾了勾指頭。
一名穿著半透明的輕紗、半遮容顏的美艷女子從簾幕后走出，將一塊金鐵之牌恭敬的擺在大理寺卿面前。
“所謂情報，必須驗證后才能成為交易物，所以這既是定金，也算鬼市的一點誠意?！?p> 狄仁杰拿起牌子，放在手中打量一番——它看上去非金非銀，迎著光線看像是銀白色，而背著火光則是烏黑一片。牌面上什么都沒有刻印，摸起來如水般平坦光滑。
“下次你想來鬼市時，只要向陰隱客出示此牌即可，就不必再準(zhǔn)備籌碼了?！本胖鹘忉尩?。
“如此，我便收下了。”狄仁杰站起身拱手道，“大案在身，不便多留，告辭。”
“送客！”對方的聲音仿佛從耳邊傳來，“……狄仁杰，我會注視著你的。”
他話音落下，房間里的燈火忽然一暗，再次恢復(fù)時，紗簾后方的身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禪房里只剩下那名侍女。
“狄大人，我送您出去?！?p> 后者屈膝行了一禮，接著朝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