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君淮揚自是又睡到日上三竿,午后便優(yōu)哉游哉地去了御花園,賢妃與魏淑媛早早坐于一廊道亭中,雙方行禮后便落座,賢妃終究是出身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雖見識過昨日這位太子妃的“膽大妄為”,卻還是能面色如常心平氣和地與之同坐,可身邊的魏淑媛可就沒那么大的膽氣了,尚有冬寒的早春,竟是額頭上已滲出汗珠,手中揉搓著的織金下裙的一角都皺的變形,想來如坐針氈,不過如此!
君淮揚當(dāng)然注意到她的緊張,故而落座之后便微笑著開口道:“汀書姐姐,您可跟咱們魏統(tǒng)領(lǐng)是本家嘞!”說著指了指魏無衣,汀書自然就是魏淑媛的閨名,聞言魏淑媛又驚又喜,也順著君淮揚的手指看去,臉配玄甲的魏無衣微微躬身作揖,算是見禮。魏淑媛年紀大不了君淮揚幾歲,倒是也容易交談,很快魏淑媛便好奇的問道:“這臉甲如此沉重,為何要配?”
許是也覺得問話太過魯莽,魏淑媛本想開口致歉,卻被賢妃開口回道:“汀書年紀小,好奇心重,在大魏宮中又不曾見過,故而魯莽開口,還望太子妃,莫要介意才好!”
誰知君淮揚竟爽朗一笑說道:“怎會介意,有人愿意赴約陪我說說話,淮揚求之不得呢,不怕兩位娘娘笑話,東宮也著實冷清,連個說話的都沒有,可不快把我悶壞了嘛”
聞言,三者皆是會心一笑,氣氛也漸入佳境
君淮揚接著說道:“也不怪汀書姐姐好奇,我兒時第一次見到鐵鶴衛(wèi),都被他們的面甲給嚇哭了!父皇可是哄了我好久,連幾次早朝都差點遲到呢!”
魏淑媛來了興趣,笑著說道:“那孩童見了這面甲,也確實可能害怕,就連我要看,都覺著威嚴冷峻,不敢久視!”
君淮揚繼續(xù)笑道:“后來我長大去了鐵鶴門營,才知道這面甲雖繁重丑陋,卻是暗衛(wèi)之人極佳的保命符,一旦失去玄甲,身份便會公之于眾,一家妻小只怕難得善終!”說著君淮揚臉上便少了笑意多了些黯然。
魏淑媛嘆了口氣道:“這世道人命如螻蟻,誰又能主宰命運呢?又有幾人能真正快意呢?”
眼瞅著氣氛轉(zhuǎn)而悲傷,倒是沉默無語的賢妃笑說道:“太子妃今日約見,總不會是帶著咱們在這感慨世道吧?”
君淮揚一掃陰霾,笑道:“賢妃娘娘聰慧,那淮揚便開門見山了。我想知道承安母親的往事,只要在宮里的過往便好!”
賢妃面露愁容,魏淑媛更是悲傷,后者情不自禁喃喃道:“先皇后那般明媚純善的女子,終究還是隕落在這無趣的宮墻之中了,何苦自困,又是何苦自解?”
許是那位先皇后太過驚艷,而如今的太子妃又多少“恰似故人影”這二位才對君淮心存善意,其實君淮揚就是看中了那份對太子流露出的善意,才會選擇她們,一個老成持重,周到細致,一個心性純良,聰慧樂觀。二者互補,更能穩(wěn)固盟約。在君淮揚神游之際,賢妃鼓足勇氣,終于開口:“太子妃可是真心?”
君淮揚點頭,堅定地答道:“夫妻一體,自當(dāng)相濡以沫”
賢妃繼續(xù)問道:“會很難,當(dāng)如何?”
君淮揚回道:“此世間之中,唯真心,可迎萬難”
似是被她的熾熱所感染,其余二人都不由得眼中溢出光彩
賢妃對上君淮揚的眸子,繼續(xù)問道:“可這宮中最廉價的就是所謂的真心,太子妃雖地位尊崇極受寵愛,也當(dāng)不至于如此天真?”
君淮揚笑道:“我自幼長在宮中,雖備受寵愛,可總有父皇顧及不到的時候,這宮中的腌臜手段與蛇蝎心性,雖不敢說可與二位相較,可終歸是身在其中,自不會毫無算計。淮揚之所謂真心乃為求誠,根源立足而已,論及其他手段,既然本公主身在魏宮,那么自然能保證太子性命無虞。”
賢妃笑了笑,說道:“天下皆贊嘆齊國公主生有七竅玲瓏心,識人辯物,天下無人能出其右,看來所言非虛!”
君淮揚笑著回道:“不過是稍善于觀察人心罷了,還未謝過那日賢妃娘娘心善解圍之舉。”
賢妃一笑置之,并未回答,轉(zhuǎn)而問道:“太子妃,真想知道有關(guān)先皇后的往事?以太子妃的地位,這些事情應(yīng)該不難查到。”
君淮揚收斂了笑意,正襟危坐十分認真地回道:“千人千面,萬人萬言,取之旋渦深處,方能以漩渦中人評判世人,再者,我想知道承安的母親,真正的為人。我知道的,承安如此,其母絕非惡人!”
賢妃與魏淑媛都欣慰的笑著點了點頭,太子娶了個好媳婦?。?p> 賢妃開口道:“先皇后不愧為將門之后,英姿颯爽,數(shù)次救陛下于危難,平定當(dāng)年三王叛亂之時,一人守一城,是何等的氣魄!可惜,癡心錯付,所托非人,這世上最難的便是兩情相悅。陛下娶她,是為了方老將軍手中二十萬暨南悍卒的兵權(quán),因是有所求,故而那幾年待她自是寵愛異常,皇后性格爽朗,為人慷慨純善,自以為所遇良人可攜手白頭,可那不過是方老將軍恩威猶在,那時的王爺不敢稍露真性情罷了,最終,非嫡非長的皇上在方氏一族的扶持下榮登大寶,并利用方家死士鏟除異己,穩(wěn)坐江山。然后呢?”
賢妃輕呵一聲,繼續(xù)道:“方老將軍病死床榻之后,不足三日,陛下便迫不及待迎娶魯國公嫡女孫倩茜,也是如今的皇后娘娘,更是與陛下青梅竹馬共渡青蔥歲月的心上人,芷雅姐姐尚沉溺喪父之痛中,親自扶靈返鄉(xiāng),竟是在故土才聽聞此事,先是父親病故,后是丈夫納妾,妾不知當(dāng)時的方芷雅有多絕望,只知她回來后日漸沉默寡言,而那陛下竟是足足三月未曾踏足椒房殿,竟是那已經(jīng)顯懷的孫倩茜帶著陛下去看望了芷雅姐姐和當(dāng)時極小的太子殿下。如不是方勇方毅兩位將軍仍然手握重兵,方族的門生故吏仍舊忠心,只怕那個時候她們母子二人便已然……”
賢妃不忍繼續(xù),倒是魏淑媛接過話頭,繼續(xù)說道:“那時我留質(zhì)宮中,年齡尚小,只有皇后娘娘待我親善,敢與這蠻夷女子來往,我心里自是生生世世念得的。后來孫貴妃誕下二皇子,后者慢慢長大,直至七歲時,與太子殿下共飲,竟是無癥而癱,欽天監(jiān)便現(xiàn)謠言,紫微星慧明,光亮掩其弟星,乃大兇。后問其解法,竟是東宮易主,棄發(fā)妻而另聘。說來可笑,這般荒誕解語,如何入心?”
君淮揚悲戚道:“可他還是信了,對嗎?”
魏淑媛繼續(xù)道:“我知道那個時候廢太子,太子將死于后宮傾軋,皇后娘娘又何嘗不知?故而選擇自戕而護子,陛下為安撫方氏朝臣及邊境軍心,故而遲遲不敢廢太子,卻是小心架空方氏權(quán)柄,看輕太子,或許是想著太子體弱,有一日能悄無聲息的死去吧!”
賢妃與魏淑媛都嘆了口氣,面容悲戚,十年了,在這宮中如履薄冰,對真相諱莫如深,卻是茍活求全,竟也有一吐為快的痛快時刻。
只是一旁握著杯子的君淮揚突然低聲開口道:“先皇后是一心求死,但最終卻是死在了皇帝手上,而太子體弱,也是皇帝親手賜下了淬過劇毒的從龍玉佩!”
旁邊二人皆是瞪大眼睛啞口無言,虎毒尚不食子!
其后雙方輕易便敞開心扉,達成暗約。
一約既定,奉煒終生,一絲恩情,共襄新主!
從那日起,一連多日,太子妃都神思不屬,心思郁結(jié),也越發(fā)沉默寡言,整日就坐在秋千上,心不在焉。讓一眾侍女望而卻步的魏無衣輕輕地搖著秋千,這幾日未曾出東宮,便未覆臉甲也未披甲,只著一襲織功不俗的藍底錦緞袍子,靜靜立于那里,也未曾有過言語。
許多大著膽子的院中灑掃侍女,偷偷的望向那一身錦袍的魏無衣,以前敬而遠之,絲毫不敢抬頭觀察,竟未料到,那滿身肅殺氣息的將軍,仔細端摩起來,竟是個足足的美男子,身材修長,劍眉星目,身姿挺拔,高挺的鼻梁更添英俊,雖有些殺伐磨礪的沙場氣息,反而更顯俊朗,仔細看去,竟是連那魏國第一美男的太子殿下還要遜色幾分。這么一副好皮囊竟終日被覆于玄甲之下,可不是暴殄天物嘛!
覺察到身后的目光,魏無衣不置可否,充耳不聞,無他,這世上能牽動他思緒的唯有一人,便是身前之人。
魏無衣不知道為何君淮揚近日總是郁郁寡歡,他只知道或許與那日了解到的一些真相有關(guān),可她不說,他便不問。因為魏無衣無比了解眼前的女孩,她若不想說,問也沒有意義。
不遠處的長廊后面站著一人,蟒袍玉帶,癡癡地看向院中兩人,些許羨慕些許落寞,更有一些自卑!
入夜,君淮揚和曹玄一左一右的坐在門口的臺階上,魏無衣則斜靠在在欄桿邊上,閉目養(yǎng)神,君淮揚仍是心不在焉的吃些飯后甜點,曹玄則小心翼翼地不時輕瞥一眼那個愛慕了許多年的女子,此刻,稚嫩的臉上多了些愁容,眉頭輕皺,曹玄想知道她因為何事而愁眉不展,更想親手為她撫平皺眉,可他心知不可能,便強忍沖動,他們之間,似乎也只能“發(fā)乎情止乎禮”。
君淮揚突然開口道:“承安,你想你母親嗎?”
曹玄愣了下,然后柔聲道:“想,怎么會不想呢”
“那在你心里,你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君淮揚轉(zhuǎn)頭與他對視。
曹玄緩緩笑著柔聲道“我的母親,很愛笑,很溫柔,對每個人都很和氣,也經(jīng)常教我要心懷善意,將來一定要做一個仁君。在我心里,母親,是很好很好的人。這宮里的人都不怎么喜歡我,只有母親極其耐心的教導(dǎo)我,從頭到尾都很喜歡我,嘻嘻”
君淮揚不知不覺紅了眼眶,隔著一層水霧望向這個極其善良溫柔的男子,哽咽著說道:“我們承安……真的真的成長的很好,你沒有辜負母親的疼愛和信任?!闭f著便擠出一個笑容,一時間又哭又笑,旁人看了說不定會覺的瘋癲,可此時曹玄竟也眼中含淚、嘴角帶笑、深情地與那女子對望。用自己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幫她擦這眼淚。
魏無衣俯視兩人,恍然明白這幾日公主郁郁寡歡的原因,許是知曉當(dāng)年曹玄母親求死的真相,十分難過,心疼同情那個郁郁不得志的大魏太子殿下,一如當(dāng)年將他帶回宮中。
她就是這般純善的女子,可也正因如此,她才很難快意。
亦或許,她也是極其想念她的母親吧,那個她從未見過,卻自出生起就日夜思念的母親,若是她的母親還在,一定和先皇后一樣深愛著自己的孩子吧!
那他的母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