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云默默無言,良久才說:“文佐難道就不想在這亂世中建功立業(yè)?”
這是一個很微妙的試探,若你心中想的是匡扶漢室,自然是一種回答,若你心中想的是造反,便是另一種回答。
“當(dāng)然想!自桓、靈以來,皇綱失統(tǒng),社稷崩壞,先有十常侍欺君罔上,后有賊臣董卓作惡多端,大逆不道,天下百姓苦之久矣。”田瑭聲音大了些,“我即來此世間,必要戡平內(nèi)亂,休養(yǎng)百姓,使我大漢再立天地,再造盛世,不侮于外邦,不輕于異族。”
“文佐好大的氣魄!”趙云聽得熱血沸騰,“如此說,你要去投奔劉虞,輔佐他匡扶漢室?”
“靜待時機!”田瑭直視趙云,眼神中沒有一絲雜質(zhì)。
“劉虞會用你嗎?”趙云突然想到了自己不去劉虞那里的理由。
“會的?!碧镨┬α似饋?,“因為我是當(dāng)世大儒!”
“……這?!壁w云摸不著頭腦了。
“武帝始,獨尊儒術(shù),漢以儒治天下已經(jīng)三百多年了,儒學(xué)深入人心。所謂仁政,便是儒家的治世理想?!碧镨┦諗科鹦θ荩岸业娜鍖W(xué)造詣,遠超天下所有大儒。你說,劉虞會不會用我?”
“為什么你不擔(dān)心我去告發(fā)你?”趙云突然眨了眨眼睛。
“若我是公孫瓚,便會反問你:‘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田瑭狡黠的笑了笑,“我可是一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p> “文佐所思所言,讓子龍醍醐灌頂?!壁w云起身,鄭重的向田瑭施禮。
“子龍不必如此,你我一見如故,在下言語唐突之處,還請海涵。”田瑭也站了起來,認真的回禮。
趙云一把抓住田瑭抱起的拳頭,使勁捏了捏,兩人相視而笑。
客堂內(nèi)分座的眾人見到如此情形,如春風(fēng)拂面,盡展笑顏。
“酒菜齊備,請貴客同飲?!备叱策M來得恰到好處。
人的一生,兩種境界,知足常樂或者貪得無厭。
說不上哪種境界更高,因為知足常樂未免不是懈怠懶散,貪得無厭說不定也是銳意進取。
關(guān)鍵還是看人的能力。當(dāng)人力有不逮的時候,便會安慰自己,只求所用,不求所有,這也算是知足常樂;而當(dāng)人睥睨天下的時候,會認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這未必就是貪得無厭。
公孫瓚不知自己是怎樣的人,但他知道自己從未滿足。
他出生貴族,從小生活在優(yōu)渥的環(huán)境里,住著高堂廣廈,享受錦衣玉食,進門有丫鬟候著,出門有小廝跟著。可那一切并不屬于他,因為他的阿母只是阿翁眾多女人中的一個,而且是地位最卑微的一個,作為她的兒子,他并不能擁有這一切。
幸好他生的俊俏,且機智善辯,才得以被涿郡太守看中,將女兒許配給他??蔁o論別人在他面前如何唯唯諾諾,無論平日出入的都是怎樣的豪門大戶,他都清楚的知道,他是入贅的,并不真的擁有這一切。
后來他因自己的德行而被舉為孝廉,一步步成為遼東屬國長史、涿縣縣令、騎都尉,他用北方夷狄的血,鋪就了自己的路,成為名將,享受榮光。可每次率領(lǐng)著自己的部下,面對那些來去如飛的夷狄騎兵的時候,他總會泛起無力感,因為他勝多少次都沒用,追不上逃跑的敵人,就無法趕盡殺絕,用不了多久,敵人就會卷土重來。而他只要敗一次,所有的榮光都會煙消云散,所以,他并不真的擁有這一切。
不過他確有軍事才能,作戰(zhàn)又勇猛無畏,漸漸的,他成了中郎將、降虜校尉,直至受封都亭侯,進駐屬國。他本以為自己掌握著幾十萬人的生殺大權(quán),又擁有一支精銳的白馬義從,終于可以一言九鼎了,卻沒想到朝廷派來了劉虞。劉虞是皇室宗親,領(lǐng)幽州牧,約束公孫瓚是分內(nèi)之事,而且沒多久便授了太尉職,又沒多久,升遷為大司馬。公孫瓚知道,自己再怎么拼命征戰(zhàn),再怎么加官進爵,也不過是朝廷眼中的外人,他并不真的擁有這一切。
如何才能真正擁有?經(jīng)歷這么多年的苦楚,公孫瓚終于想明白了,必須成為自己的主人。
青州黃巾北上勃海是公孫瓚的巨大機遇,他決心傾其所有占據(jù)勃海,以徹底擺脫劉虞的束縛,甚至獲得逐鹿中原的資本。
所以他收容了很多豪俠和地方小股隊伍,這其中便包括劉備兄弟三人,還有趙云。
劉備是他多年前的同窗,投奔他時就帶著兩個義弟,并無一兵一卒,算是十分潦倒。公孫瓚收容了他,還給了他三千兵馬,希望能對得起昔日一起遛狗跑馬的情誼,也希望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趙云倒是個很不錯的青年人,不僅英俊機智,頗有公孫瓚當(dāng)年的神韻,還自己帶來了千余義從兵,所以公孫瓚果斷將其編入了自己直屬的白馬義從,希望重用他。
卻沒想到,僅僅半個月,劉備便找上了趙云。
起初公孫瓚并未在意,認為他們是正常的公事往來,誰知劉備越來越放肆,最后竟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拉攏趙云。這讓公孫瓚極為惱怒,因為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不能擁有的苦楚。
但公孫瓚自恃修養(yǎng),惱怒歸惱怒,卻不能將劉備驅(qū)逐。尤其在這個需要團結(jié)各方力量一起南下的時候,他不愿因為一個劉備,就壞了自己廣納賢良的名聲。
只要自己拿下勃海,區(qū)區(qū)劉備之流算什么,冀州名士何止萬千,自己終將擁有一切!他們不愿跟著自己,后悔的終究是他們。
“主公,劉備之事……”見公孫瓚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關(guān)靖小心的又問了一句。
“由他去吧。”公孫瓚長出了一口氣,終究無法做出絕情之事。
“可他這么做便是不顧念和主公的同窗之誼,他這是……”關(guān)靖對公孫瓚十分忠誠,所以不能容忍劉備的行為。
“只要在南下勃海的時候,他們還能助我?!惫珜O瓚擺擺手,“那以后,也就不重要了。”
最后這一句,聲音幾不可聞。
這是自我安慰,還是心胸豁達,亦或是無可奈何,關(guān)靖也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