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幾日就是年節(jié)了,哪怕下著大雪,這神京城也迅速熱鬧了起來。
賈府更是一片張燈結(jié)彩金碧堂皇,等到二十八雪停了,下人們掃清積雪之后,這久日被雪覆蓋的府邸全貌終于出現(xiàn)在了黛玉眼前,只是如今她也再顧不上別的東西,已兩日未睡了,現(xiàn)在幾乎是沾著靠著的東西就要歪過去。
“我父親可回信了?”黛玉問旁邊的紫鵑。
紫鵑回話道:“前面兒說回了,只還在南城那邊兒寄信的腳行,這幾日忙著,若是姑娘要,立馬打發(fā)人去取回來?!?p> 黛玉面不改色道:“那你讓他們拿來罷。”她尚且心存一絲僥幸。
等拿了信之后,黛玉先讓紫鵑出去,略略看了二三遍后,冷笑道:“我原本尚且對這府上還留著些尊敬,誰料到竟還偷看我家書?從京城到揚州府,一個來回至少也需得十日,今兒是第八天,他就送了回來,我就算他走的快些……”
“這言辭,我父是探花出身,斷無這等蒙童筆墨,字跡雖像,實則刻板,少了靈秀其中?!?p> 話未說完,她就把這信丟入爐中燒了,繼續(xù)道:“更何況,我所言皆那日見聞,縱然是個稍微知些禮的,也都該速速派人打問情況,只修書一封讓我‘尊祖母之命’卻是甚么話?”
雖說沒人在身側(cè),可她卻覺得說的甚是解氣,再叫紫鵑進來理了理爐子,把那信燒的痕跡清掉了,趁著賈寶玉去陪賈母午飯偷打了個盹,然后想道:
“信根本未寄出去,如今我怕是就要在這府里被作踐成……呸,斷然不可,縱然是現(xiàn)如今死了,也好過陷在這污泥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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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琮已經(jīng)數(shù)日未歸賈府,在葉飛雪小院的倒裝房尋了個地方下榻,每日起來先進決斗場,至力竭之時才離開,隨后去找韓尋秋,也不一定飲酒,有時論政,有時對弈,有時聊些瑣事見聞,總歸過的是舒坦。
韓尋秋卻是不管,每日賈琮來他自己都要飲酒,一喝就是一壇二三斤,明明只比賈琮大一歲,五臟六腑仿佛都是酒做的一般,卻從未見他醉過。
此時韓尋秋正和賈琮下棋,忽然坐直了身子淡淡笑道:“來了個老朋友,他許久未來了?!?p> 賈琮往里挪了挪道:“你的朋友就一定也是我的朋友了?!闭f著,他就收拾了棋盤,放在桌下。
門開了,走進來一個面容憔悴的年青人,像是十七八歲的模樣,背上背著一把長刀,一襲漆黑長袍,看不出甚么特別的,若是放進人堆中,不熟悉的人是找不出來。
“尋秋,我有日子沒來了罷。”事皆休看了一眼賈琮,然后自顧自的給自己倒了一碗酒。
“你還記得啊?!表n尋秋眉頭一挑:“你都二年沒來了,怎地,今日回京打算呆幾天?”
“不走啦,再也不走啦,這神京城才是家,外面有甚么好的?我奔波了兩年,一無所有,上門去找人家要銀子,就給了我一百兩就打發(fā)出來了,我缺這些?”事皆休猛灌了一陣酒,蒼白的臉紅潤起來,又嘿嘿笑道:“不過——終究還是沒有虧,我家人總算從他蘇家那陪墳里面遷出來了一半,獨留我爺爺、我父還在那處,等過幾年我再給他跑一趟活計,該是就能完全獨出來了?!?p> 韓尋秋道:“你也是執(zhí)念過深了,四處奔波只為了那一個名頭,都是安葬,安葬在何處,并不重要罷?!?p> “重要,怎地不重要,就比如你這滿頭白發(fā),人都叫你白毛怪,你覺得重要么?”事皆休放下酒碗,舒坦的嘆了一口氣出來。
韓尋秋道:“這白發(fā)是父母把我生下來就有的,我卻是無力改變,之后他們?nèi)チ?,我頂著這滿頭白發(fā)過活了八年,若真要是覺得一個稱呼重要,我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但……到底會不高興罷?!?p> “那就對了。”事皆休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又看了一眼賈琮,忍不住問道:“兄弟尊名大姓?”
“某叫賈琮?!彼⒉辉趺聪矚g和不大熟的人交談。
事皆休偏著頭想了片刻道:“榮寧二府那個賈家的人?”
“天下姓賈的偏都是他家的?”賈琮瞥了事皆休一眼。
“若真是我想的那個字,就剛好是玉字輩?!笔陆孕輿]有在乎,樂呵呵的說:“是不是?”
“是,但某不認。”賈琮面色如常。
“那就好,榮寧二府和我有些仇怨,當年賈代化執(zhí)掌京營的時候,直隸巡撫因神京總往直隸安插些棋子,所以謀反,直隸十二營和京城十二營戰(zhàn)了一場,因賈代化指揮不力,我爺爺在那回戰(zhàn)死了?!?p> 韓尋秋見兩人有些劍拔弩張之勢,韓尋秋剛要勸解,卻又側(cè)耳聽了聽,笑道:“是老道來了?!庇謱Z琮解釋到:“也是朋友,只不是知己,因為他不飲酒,只喝茶?!笔陆孕菁泵κ疽赓Z琮再往里挪一挪,好給這來人再讓出個位置來。
一個身材挺拔高大、穿著一身破舊道袍的老人走進來,滿面皺紋,一看就是飽經(jīng)風霜的樣子,一雙眼泛著不正常的白色,手里還拿著一根竹杖、提著一個布袋,進門先用鼻子聞了聞,嘴里嘖嘖有聲道:“尋秋,這是又來新人了?事皆休我聞得出來,新來這位小友又是何人?”
“賈琮,他是知己?!表n尋秋轉(zhuǎn)過身,從身后的櫥子里面拿出另一個與眾不同的瓦罐來,給他倒了一碗紅亮亮的涼茶,嘴角含笑道:“今兒倒是趕巧了,來了三個,若是蘇信再來,這三年來進過門兒的都齊全了。”
“他怕是來不了啦!我昨天隨手拿了個八字算命,剛好拿到他的,紅鸞星動,天喜遇天姚同宮,這小子估摸這兩日就要大婚啦!”老道士耳朵聽了聽,面色不悅道:“你們?nèi)齻€都是做甚去了,心脈衰弱成這個樣子?!?p> “如何如何?”事皆休瞪大了眼睛:“你若是說我三人別的也就罷了,心脈衰弱都能聽出來?”
“我瞎,所以我耳朵好用,你們?nèi)齻€心脈搏動無力,那頭賈琮是給血不足,你事皆休……我聽不大出來,只知你大概患了心絞痛,尋秋不必說了,老毛病,我聽著一直都是這樣?!闭f著,他又轉(zhuǎn)頭‘看’向賈琮,問道:“你可信天命?”
賈琮思索片刻,答道:“我信天,但不信命?!?p> “那就是信?!崩系朗啃α耍骸吧桨俗?,我給你算一卦,但先說好,我只能算姻緣,算命格不是不行,只是算出來有些謬誤?!?p> “二月十二,二更,我今年十一?!辟Z琮隨口說了一句,然后打量起這老道士來。
老道士伸手,韓尋秋忙遞過紙筆去,老道士先畫了賈琮的命盤,然后細細算了算,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嘿嘿笑道:“呀呀呀,命里合該得個貌美如花的好媳婦,我就等著喝喜酒了。”
“到底是何許人也,先生能否說說?”賈琮實在是有些不信這等說辭。
“稍等,我再看看你這命盤,你這盤太難算了,反正我是頭次見這種離譜到不能再離譜的?!崩系朗块]著眼皮,一點一點的推敲,許久方睜開眼皮道:
“這個人——你已經(jīng)見過了,是老相識,至少認識了二十年……嗯?不對不對,該是前世就有的注定,那我再算……跟你是同一天生兒的,是具體何人我倒算不出,只是你今生也已見過,怪哉怪哉,這是怎地一回事?”老道士一時間抓耳撓腮,干脆拿了布袋里面的龜甲,讓賈琮搖了六枚銅錢。
老道士聽事皆休報了那銅錢的正反,思慮片刻忽然問道:“看看那命盤日柱藏干里有無‘乙木’獨這一個我記不清了。”
“有。”事皆休看了一眼說了一聲。
“那就是了?!崩系朗块L出了一口氣,額頭上都落下汗來:“你這命盤太難了,我險些被繞進去?!?p> “聽著,此人你的確已經(jīng)見過,而且前世你就見過她但她卻沒見過你,今生你二人在一個你陌生的地方相逢,你二人是一天的生兒,卻不是同年,若是我無錯的話,該是她比你小一二歲……我就只能說這些,若是再多,就是泄天機了?!崩系朗块]口不提接下來的事,只暗自感慨:
“竟這幾年就生緣,估摸著是過二三年就私定了余生……駭人,駭人,如今的孩子,都這般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