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抑郁癥那一刻,我好像忽然間明白了什么,明白了自己為什么這樣衣冠不整,這樣的回避,有這樣難忍的痛苦。也只在那一刻,我才明白,我身上所發(fā)生的的一切,叫抑郁。
“多大?”
“16?!?p> “你說??谡终聛怼!?p> 我摘下口罩。他那時看到的是怎樣的一張臉,在無數(shù)夜晚歷盡折磨的臉。
“我有一個禮拜沒上學了。感覺最近有很多情緒,還摔了碗啊盤子什么的。感覺胸口很悶,這里。我總感覺我父親很,嗯,自戀,這讓我很難受?!?p> “成績怎么樣?”
“嗯……有點問題。不太好?!蔽也磺樵傅拇鸬馈?p> “嗯,學習狀態(tài)不好也沒有學習能力,是吧。”
我不這樣想,可也點頭答應著。
我面前的醫(yī)生,是精神科的主任,他一邊翹著二郎腿,一邊防備的面對我,不得不給人一種傲慢的印象。我父親坐在一旁,身子向他傾斜,隨時準備插話進來。
“情緒不好就這兩天,是吧,前幾天,我看看,好像都沒什么問題,我們還出去玩了,都挺好?!蔽腋赣H插話道。
“抑郁癥。你愿意接受住院治療嗎”
聽到這個消息,我思索了幾秒,不禁緊抓了手中的天藍色毛圍脖,胸口忽然涌起一種想哭的感受,我曾猜想自己有焦慮問題,可未曾想過抑郁。我忍住想哭的沖動,冷靜下來。入院治療?每天和心理咨詢師聊聊天嗎?
“我愿意”
醫(yī)院大廳好像一條巨型鯨魚的肚子,來來往往的人,護士,病患,病患家屬。人們的聲音好像一個活潑的孩子,被一次又一次的拋到天上,再落地,被穩(wěn)穩(wěn)的接著。我坐在大廳中心等候的一排排座椅中間,水盆,零食,拖鞋,毛巾……被擱在我旁邊,父親母親都去辦理入院手續(xù)。在我邊上,是一個小男生,聽說他母親名字和我母親名字只差了一個字,剛認識,臉看起來還不錯,但我不想理會,胸口仍然這樣發(fā)悶,不要有人來理我,我想自己。死。又是死。
護士首先集合所有入院的人,有一個人,一個女孩,她的頭發(fā)從上到下直直的拉攏下來,油膩的頭發(fā)似乎很久沒有梳洗了,我看不見她的臉,那張臉,正被頭發(fā)嚴嚴實實的捂在下面,穿著一件灰綠色的棉襖,看起來有些舊,如果問我此時此刻有什么異常,我實在無法否認。殊不知,這只是一切異常感受的開始。
護士帶領著我、母親和其他人進入康復一。康復一在四樓,一上來,就看見由幾塊大玻璃板組成的一片透明的墻,門也是透明的,是密碼鎖。我提著大包小包進來,忽然,一個禿頭厚胸有些駝背腿卻顯得腿細的中年男人沖出來,從剛入院的人的大塑料袋里,揪出來一袋面包,人們的視線似乎都落在他的身上,在他轉身離開時,一個身穿白色護士服的高大的男護士沖向他,抓住他說“把東西放下,這是人家的東西?!蹦侵心昴腥怂坪醍a(chǎn)生了畏懼,把東西一撇,轉身跑了。作為新入院的人,我與母親甚至是其他人,都不約而同的對于這里—精神科,產(chǎn)生了隱隱的感覺。似乎都在心中默問,這里到底有著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
我和母親到了病房,病房里有四張床,最里面兩張床是一對情侶,女的看起來二三十歲,長發(fā),戴眼鏡,臉上似乎有些雀斑或是痘印的痕跡,男的看起來三四十歲,看起來有些瘦削,我們的床的鄰位,住著一個阿姨,也是同樣的中年人,三個同室的病友看起來都很隨意,可是我的心里依然放不下防備,關于他們?yōu)槭裁磥磉@,或我為什么來這。
我剛在病床上坐下,母親在收拾東西,先前在大廳偷面包的男人突然沖進來“給我一個香蕉!”他指著我們小桌子上的香蕉對我母親說。
我和母親,都被眼前的情景嚇愣住了。母親掰了個香蕉給他,這時護士進來了“誒呀,這是女患者病房,你不能進。”說著,護士把他拉了出去。
護士先發(fā)了幾份紙讓我母親簽字“入院須知都看好了嗎,同意嗎?這里是紙質部分?!?p> “同意?!?p> “玻璃、陶瓷、尖銳物品等危險品禁止攜帶,你可以交給我們保管?!彼贿呎f,一邊翻閱我們的大包。
“罐頭,有玻璃瓶子,放我們那,要的時候你拿早餐發(fā)粥的塑料小碗,去我們那里取,還有水杯,這個也得放我們那,出院的時候記得去取。”
“誒,在這,給我訂個釘子唄?!蹦赣H追問。
“我們這是精神科!”護士不耐煩的回答。
“你們有沒有紙殼箱子,給我拿一個?!?p> 護士沒有答話。
“一會去見大夫噢?!弊o士轉身離開了。
母親給我整理床鋪,我脫下牛仔褲,躺下身,望著窗口密實的防護欄,我心里似乎竟覺得抑郁的狀態(tài)沒有先前那么難纏了。
“他就是見新來的使勁欺負,你別給他東西,不然他還來找你?!崩锎泊餮坨R的女生說。
“沒事,你不用怕,我們都在,他不敢進來。”臨床的阿姨說。
王艷,也就是我的母親,身穿一個上身紅色下身黑色蓬蓬裙,手掐著腰,說“沒事,這大哥在這呢,再來就給他趕跑?!?p> 說著,一個臉蛋圓圓的矮胖子進來了,?雙頰和肚皮像充了氣,圓滾滾的,雙手隨意的垂在身體兩側,濃密的眉毛透漏著一絲疑惑,母親伸手支他出去,這小胖子反而更生氣,眉毛緊皺著,直勾勾的瞪眼瞅他。
“她是走錯了,來。”里床的女生下床來,溫柔的攙著小胖子出去了。
“她是女的,人挺好,不像先前那男的偷東西?!迸R床的阿姨說。
李芳似乎在猛然間難以接受。我問“她是女的?”
臨床的阿姨點了點頭。
過一會里床的女生也回來了,坐下說“我給她送隔壁那屋去了,她不想那些似的,她不討厭。”
過一會,大夫來了,拿著些紙質的文件“來,你倆過來。”
我和母親跟著大夫,進了醫(yī)生辦公室“來,你坐這?!蔽冶环值阶雷优赃叺首由?,母親的等子緊挨著醫(yī)生。
醫(yī)生很年輕,大概二十多歲,最矚目的就是她的大眼睛,此外我總覺得她和我補課班認識的一個女數(shù)學老師很像,兩個人都帶給我一種特別伶俐的感覺,帶有年輕女性的兇猛。
母親小聲跟她講我的病情,開始我坐在一邊聽,后來我漸漸被身旁的聲音吸引。
“他是男生女生?”男醫(yī)生問
“男孩。”一個身材瘦小的中年婦女回答。聽到這我心中一驚,那個頭發(fā)遮臉的孩子竟然是男的。但畢竟是在偷聽,我不敢表現(xiàn)出反應。
“哦,那他那頭發(fā)?!贬t(yī)生問。
“他跟我說他想讓它自然生長?!?p> “你沒想過給他弄弄?”醫(yī)生問。
“也想強制給他剪過,他不肯,死活也不肯剪?!?p> “你說?!?p> “他從小剛上學的時候,就不說話,到學校就自己在坐在座位上,也不下地和別的小朋友玩。就自己躲桌子下面。后來他上學,有一年都是在家待著,他就是說不想去,就晚了一年?!?p> “他之前大概是十多歲,在家樓下的小廣場玩,就有個男生來,問他愿不愿意一塊玩,他就不理人家,然后那男孩可能就生氣了,可能尋思,你為什么不跟我玩啊,倆人可能就干起來了,他力氣大,就抓著那孩子的腳踝,把人倒立,控著。是人家家長來找,我才知道?!?p> “他從來不花錢,就平常讓他去自己拿錢買點吃的,他也不去,就寧可餓著”
“他是不知道錢是什么啊,還是就不想跟人交流啊”醫(yī)生問。
“就不花,我估摸他自己也知道怎么回事,我給過他錢,給他兜里放200塊錢,叫他自己去買東西,他就寧可餓著,回來錢還在兜里。他也不和朋友交流,唯一就是和我說點”
“他之前經(jīng)常情緒不好,把桌子凳子都砸稀巴爛,力氣大,我有時候都害怕”
“生產(chǎn)的時候,孩子有什么問題嗎?”
“有,當時是難產(chǎn),生了很久,孩子才下來?!?p> “你有給他吃過什么藥嗎?”
“就他上小學的時候,我給他從中醫(yī)院弄過些中藥,后來他喝那藥,我感覺孩子喝完藥有點興奮,我就沒敢再給他喝過了,就停了?!?p> “文月你過來?!瘪R大夫叫我。我只得移過神來。
“你說吧,有什么我能幫你改善的嗎。”
“嗯……,我晚上睡不著覺,經(jīng)常半夜就醒過來,然后就”失眠,也是我在網(wǎng)上找到的所謂抑郁癥的最顯著的辯識特征。說實話,我不敢說我知道抑郁癥為何物,因為我的確診過程就如同為何抑郁這個問題一樣的草率,讓我從會診到入院保持著一個合格病人的一頭霧水。
“就睡不著了”
“對”
“還有呢,還有什么嗎”顯然,她正用溫柔的服務性的態(tài)度面對我。
“嗯……我感覺胸口,這里,很悶”我指指我胸口的位置?!拔摇抑罢f,我總是覺得我父親有點自戀,我也說不清,到底是我有問題還是他,或者什么都沒有……”
“嗯”
“醫(yī)生,我為什么會抑郁呢?!?p> “青春期情緒不好是很正常的,咱們就和感冒發(fā)燒一樣,在這里調養(yǎng)一下就好了?!?p> “嗯……”我還是不解,不過也沒什么再可說的了。
此時母親正坐在一旁默默等待著。
“給,這個,下面這塊,簽上字。”
王艷接過一打打印紙。“誒呦,哦,這樣?!彼谶吷弦贿叢榭匆贿呧洁熘?。
“簽完了”母親說,母親把紙張遞過來。
“什么啊!這是!真是的?!贬t(yī)生焦躁的說。
母親簽字時把紙張的順序弄反了。
醫(yī)生此時成了我眼里的一條蛇,一條寶石綠的蛇,鋒利的毒牙既可以救人性命又可以輕易的奪走一切??傊?,此刻危險與安全集為一體。
母親和我從辦公室,出來我坐在病床上,翻找袋子里的零食吃有,芒果干,草莓干,酸奶,特別口感的糖,可樂夾心的糖,牛肉干……。我擦上新買的甜香護手霜,打開酸奶,把草莓泡在酸奶里,酸奶輕的像云,仿佛草莓味兒的滑梯,只打入喉間。
來了一個新護士,給我扎上了針,等護士走了。我說“媽,你快看他是什么藥?”母親說“什么?干嘛?”“”哎呀,總之得知道打的是什么在身體里吧”母親看了一眼藥瓶,他只得念出幾個藥名來,“算了,都沒聽過”,我放棄。
不知是有名的安慰劑效應或是精神類藥物的發(fā)達,我覺得針打完之后,身體或是心理上的病痛好多了,胸口不再似先前悶了。
母親去外面溜達,我躺在床上玩手機,b站馬保國的鬼畜視頻不少,夠我快樂,哈哈哈,母親拿了一串一頭小、一頭圓大的紫提子回來。“這是張晶涵媽媽給的,她姑娘身上披著個警察大衣,她媽好像是個警察吧。”“這么厲害?!薄皩α耍瑒偛抛o士說讓咱們?nèi)ゴ髲d做物理治療?!薄笆裁词俏锢碇委??”我問。“不知道。”我打開手機百度,翻了翻頁面,心里仍是很好奇,物理治療?怎么治療呢……
我戴上口罩,從病房出來,沿著走廊直走,到了大廳,在右手邊角落處有兩套塑料桌椅,邊上挨著窗戶的是一臺電腦,靠墻邊擺著一臺器械,想必這就是所謂物理治療的工作機吧。正好大廳人不夠,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母親幫我叫護士,一個劉海卷卷的,看起來40多歲,眼角已經(jīng)有皺紋的護士過來拿一個塑料紙,從上面取下兩個粘粘的,帶有兩個金屬扣的東西,粘在我耳后,雙手拿起兩個小夾夾在兩個金屬扣上,猛然間一股刺痛,打擊著我耳后后,我大叫“啊”,電擊似乎停了,我的雙手緊捂在后頸上,說“沒事,現(xiàn)在好了”似乎此時母親,護士還有邊上的老太太才卸下,剛才擔心的神色,“嚇死我了”,母親說?!斑@樣行嗎?15你能受得了嗎?”“再小點……行?!?p> 還有三個項目,一個是把類似罩子的東西套在頭上,在罩子上固定一圈會轉振動的圓餅形機械,正好卡在眉毛上面,似乎是通過不斷敲打頭部進行治療的。第二個機械,是把一個過行的大罩罩在頭上,罩的高低可以調節(jié)調節(jié)面板上顯示著什么2—乙基丁酸或許是在開機后一邊嗡嗡,一邊對產(chǎn)生釋放各種化學物質。除了有聲音外基本沒有任何感覺。第三個器械,一臺電腦,外加一副耳機,耳機上貼著一副磁扣一樣的,東西,似乎是有檢測到大腦專注才能夠從電腦顯示屏上的游戲通關的設置,耳機時常不好使,游戲也制作的很簡單,又會卡機,我也是做了幾天治療后才弄明白。
回到病房,午餐是醫(yī)院的盒飯,配菜用三素一葷,可憐的茄子,軟趴趴的躺在湯水里,宣告著投降的信息
午休時間,王艷似乎是在病房外面的世界收集了很多信息,“就你旁邊這個阿姨,給那天那個小胖子喂飯呢。”“真的?”“吃得挺好呢。”我在腦海中想象扎著馬尾的阿姨一勺一勺給臉紅彤彤的小胖子喂飯。我心中臨床阿姨的形象瞬間高大起來。我沒想到她是這種人。
晚上8點,大家都吃完了飯,母親坐在小桌旁邊,拿著手機,我躺在床上也在看手機。臨床的阿姨開口說話了,“明天我就出院了,空出來給你們倆”我和母親現(xiàn)在只被給了一張床。我和母親答應著。走廊里護士大喊:“吃藥了?吃藥了!”隨著病房里的人都稀疏疏的出來,母親去給我取藥了。有一管塑料外殼已經(jīng)被用剪刀剪好的口服液,幾粒白色藥片,幾粒膠囊??诜荷嫌≈鍌€字,甜夢口服液。里床的戴眼鏡的姐姐說“這藥可難喝了,味很鬧騰”說完了,我見他把藥猛得倒在嘴里一飲而盡。我也學著把口服液倒在嘴里,可是似乎開口太小,半天只留出來半管。我把苦味嘗透了,才在臨床阿姨的指導下,學會擠一下,把藥擠出來。我大口大口的飲水沖淡藥液的痕跡。我擺弄著藥片,跟母親說這里有安眠藥,醫(yī)生說給我加的,我很想真的知道吃安眠藥是什么感覺,我叫母親來睡在我邊上,我母親說不用。母親給我給我打洗腳,我刷完牙,屋里熄燈了,我枕在枕頭上,看著走廊里黃色的燈光,伴著輕輕的拖鞋沙沙聲昏昏的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我看著對床的阿姨登上黑皮靴,上身是很亮眼的普魯士藍毛衣,行李很少,只有毯子一個大件,渾身那樣輕便明麗的收拾好了,和大家告別離開。她在這待了兩個禮拜了,我心里真有一絲羨慕她,盡管我剛來這,她換上衣服,好像把初見她時病患的氣質換下去了。床鋪空了,王艷的嘴咧的像瓜皮,兩眼一轉,坐在床鋪上,實在愜意。她昨晚說去大廳,結果因為沒床半宿沒合眼,我倆都高興今晚能睡個好覺了,我也高興,床對鋪是我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