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杳住牛欄村村尾,三間窄小的泥瓦屋,竹籬圍出個小院,里面種著一棵榆錢樹。
竹籬邊上圍坐著幾個婦人聊著家長里短,有說有笑的。
“杳娘回來啦!”村里的何媒婆甩了甩她那張繡著“囍”字的方帕,站起身對秦杳打趣道:
“今兒我瞧著阮秀才家放了十來箱聘禮,院子都快堆不下了。他家月丫頭還可還沒及笄呢,同樣是在云想衣做工,你都十九了,不為自己打算則個?”
秦杳微笑著應(yīng)了一句:“不急?!?p> 矮凳上寬臉黝黑的婦人吊著三角眼瞟向秦杳,嗤了一聲,刻薄道:“不急?都等成老姑娘了,還不急?難不成也想像阮家丫頭似的挑個城里人嫁?可別白日做夢了!人家可有個秀才爹,你有個什么!”
這婦人正是長亭街口醬油鋪的老板娘,王三娘。
何媒婆的眉心蹙了蹙。
秦杳淡淡地看了王三娘一眼,不置一詞,對著眾人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和鄰里打過招呼了,兀自走進(jìn)竹籬推開房門,進(jìn)了屋,合上了門。
王三娘對著秦杳家的屋門,啐了一口濁綠的濃痰,罵道:“沒娘養(yǎng)的小妖精!目無尊長,沒半點(diǎn)規(guī)矩!”
何媒婆撇了撇嘴,問她:“怎么?你家不開醬油鋪,改開冰人館了?倒操心起人家的親事來了!”
王三娘五指張開一巴掌拍在凳子上,氣憤道:“還不是我那娘家侄兒,上回在鎮(zhèn)上瞧了她一眼,魂兒就被勾去了,死活要娶她!就她這樣的人也配?”
坐在她身邊的粗胖婦人搭了一句:“就是你那個中了秀才的侄兒?”
王三娘氣不打一處來:“是??!我這侄兒可是要做官老爺?shù)娜?,這種女人抬回家里做妾,都嫌臟了門楣,還想娶做正妻?真是鬼迷了心竅了!”
“這來路不明的,我瞧著也不像好人,誰敢娶她呀?”
王三娘更氣:“她若一直不嫁,我那侄兒何時才能回過魂來?”
座中的一稍年輕的小婦人,嘖了一聲,若有所指道:“何止是你家侄兒,這鎮(zhèn)上半數(shù)男人的魂兒都要折在她的腰上!”
幾個婦人連聲附和。
王三娘又啐了一口,怒罵道:“這殺千刀的小妖精!”
何媒婆蹙著眉,眼神愈冷,已有了離意。
突然,嘩啦一聲,一盆洗菜水潑了過來。
濺濕了王三娘的裙角鞋襪。
王三娘騰地站起身來,扭回頭去,正要開口,就聽始作俑者劈頭蓋臉地罵了過來:
“她配不上你侄兒?我呸!你那侄兒算個什么東西?不過一個窮酸秀才!”
“你王家就算祖墳冒青煙,杳娘也看不上你家侄兒!”
“一家子酸蛤蟆,吃不上天鵝肉,倒說天鵝的不是!也不嫌惡心人!呸!”
鄰居小婦人宋香連罵了三句,沖著王三娘狠狠地翻了一個白眼,砰的一聲,將門給重重關(guān)上了。
王三娘被這沒由來的一通罵給整得有些發(fā)懵,待她回過神來,當(dāng)即怒罵:“守活寡的賤丫頭!與你有什么相干的!”
說著擼起袖子,就要上前砸門。
座中一干瘦婦人打圓場道:“算了吧,她給秦杳洗衣做飯每月能得二兩銀子,也無怪她替人家說話。”
何媒婆也幽幽地添了一句:“聽里正說,宋河可是在外頭做了官,你要胡來,仔細(xì)他回來追究。”
王三娘哼了一聲:“那也得他回得來才行!見過了枝頭雀,還能念著這泥根草?”
說是這么說,王三娘的步子卻沒再往前邁了,而是沖著干瘦婦人撇了撇嘴,不忿道:“這些來路不明的銀子,她也敢收,也不怕染上什么臟??!”
何媒婆斜了她一眼,跨著一張臉就這么走了。
剩下的人覺得沒趣,也逐自散了。
王三娘又對著秦杳家門前啐了好幾口,才挎著粗胖婦人的手臂一道離開。
……
春耕夏耘,村里的人都歇得早,夜里點(diǎn)燈,便是敗家。
月上梢頭,村莊幾乎要與黑夜融為一體。
只有秦杳家里很亮,堂屋和臥室都點(diǎn)著好幾盞燭燈。
她用過飯后,正坐在門口的小石階上泡腳,書卷平展在膝上,身側(cè)依然放了一盞燭燈。
“汪汪——”
“汪——”
幾聲狗吠刺破了寂靜,勁風(fēng)掃過,樹影搖曳。
正安靜看書的秦杳突然眉頭一凜,抬起頭來。
下一刻,她的嘴就被人捂住。
“別出聲!”一個刻意壓低的聲線在她耳畔響起,低沉中又夾雜著少年人的青澀。
她的后背貼上了一個人。
撲鼻的血腥味,和紊亂的呼吸,都彰示著此人的情況不妙。
秦杳沒有出聲,也沒有掙扎,乖乖地保持著原狀。
那人看不見她的表情,只當(dāng)她被自己嚇到了,聲音緩了幾分:“你別怕,我不會殺你?!?p> 此時,狗吠聲愈加亂雜,一陣詭異的風(fēng)嘯聲愈近。
夜風(fēng)中裹挾著血腥將至的味道。
秦杳的眼神比往日更平和,像是回到了熟悉的環(huán)境,渾身透著自在。
少年朝遠(yuǎn)處陰影中望了一眼,眉頭一皺,另一只手?jǐn)堊∏罔玫募?,?qiáng)行將人拽進(jìn)房里,然后松手,也不曾看她一眼,徑直上前關(guān)門,貼耳聽門外的動靜。
秦杳順勢坐到了床沿慢慢地打量著這人。
十六七歲,生得白嫩,像是個嬌養(yǎng)出來的公子哥兒,穿著夜行衣,渾身刀傷,一副被人追殺的惶急模樣,清秀的眉宇中又透著些許茫然。
初出江湖,涉世未深。
秦杳想著又朝屋門那方瞥了一眼,兀自發(fā)出幾聲低笑。
這家伙還有點(diǎn)蠢!
少年扭頭,一臉古怪地看向秦杳。
是個頂好看的女人,眉目如畫,殆類天仙。
她坐在床沿,如玉的臉頰布著幾指紅色的掐痕,漂亮的桃花眼里泛著潮意,白皙的裸足蹭破了皮,滲著幾道細(xì)微的血絲,沾了些灰。
看著自己折騰出的痕跡,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羞赧的歉意,清了清嗓子道:“你笑什么?”
秦杳止住了笑聲,道:“你在躲人追殺?”
少年點(diǎn)了點(diǎn)頭。
秦杳赤著腳走過去,伸手敲了敲門栓,輕聲道:“可你這樣會死得更快?!?p> 少年一怔,突然反應(yīng)過來,先前他一路奔逃至此,看到這處有光,便不自覺地朝這處來了,全然忘了這里是整個村子最亮最突兀的地方,就算追殺他的人覺得他不會躲在這種顯眼的位置,但多少也會來看一眼。
而他為了不讓這姑娘暴露他的行蹤,就將人一并帶了進(jìn)來,卻留下了燭燈,書卷,木盆,這等讓人一眼就能被人察覺端倪的痕跡。
可現(xiàn)下出去收拾,萬一直撞到那一行人跟前怎么辦?
少年露出苦惱的神色,站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然后看著秦杳問道:“那我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