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初候,木桃始華。
渭云鎮(zhèn),長亭街,煙雨后,街道像是被泅在水里,連青石板也泛著潮意。
天色微青,街上行人不多,一個婦人正站在街頭醬油鋪前與老板娘聊著家常。
一抹青影從門前走過,婦人的目光被勾了過去。
“喲,這是哪家的小媳婦兒?長得可真俊吶!”
那姑娘穿了一件天青色長裙,簡單到通身沒有一點繡紋,樸素沉悶得連村頭嚼舌根的婆子們也不稀得穿,發(fā)髻是隨手挽的,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堪堪不會散落下來,毫無體面可言。
乍一眼看去,穿戴寒酸。
但,她生得極美,皮膚偏白,細(xì)膩如玉,五官皆如精雕,尤其是那一雙桃花眼,能勾人魂似的。
如此,便襯得這衣衫不食人間煙火起來。
醬油鋪老板娘提著漏勺,朝前看了一眼,撇嘴嫌棄道:“什么小媳婦,這是我們村兒的老姑娘,還沒嫁人呢!”
“你們村兒的?”婦人驚詫地盯了盯醬油鋪老板娘那黝黑粗糙的臉,像是不大相信,又問道:“為何還沒嫁人?”
醬油鋪老板娘一臉輕視道:“天曉得呢,許是有什么隱疾吧,更何況,她一個沒爹沒娘的,花錢又大手大腳,正經(jīng)人家誰會娶這么個累贅回去?”
沒爹沒娘,還花錢大手大腳?
分明是個村姑,又生得細(xì)皮嫩肉?
婦人遙遙望著姑娘的身影,像是想到什么,眼神忽然染上一層輕鄙,附和了一句:“也難怪。”
……
姑娘走進了小鎮(zhèn)唯一的一家繡閣“云想衣”。
云想衣的店面不大,裝陳卻十分精致,甫一入門,便能瞧見各色的時興花樣緞子,往左約莫五步遠(yuǎn)有一道珠簾,珠簾之中設(shè)四張席位,繡具一應(yīng)俱全,供繡坊繡娘所用。
站在柜臺的老板娘放下手中的活計,朝她笑道:“杳娘來啦,快快,進來坐。”
老板娘眉眼帶笑地繞出柜臺去迎她,親自替她撩開珠簾。
珠簾之后,坐著的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阮月兒,也抬起頭來,笑瞇瞇地打了聲招呼:“杳杳姐?!?p> 她微微頷首,對老板娘道了謝,坐到了小丫頭旁邊的繡席上。
老板娘這才走回柜臺,沖泡了兩杯花茶,給兩人送去。
這秦杳,來云想衣不足一年,女紅差得不成樣子,但這短短數(shù)月帶來的收益,卻比她開張數(shù)年還多,這可就是她的活財神,得供著!
一盞茶沒喝完,店里走進一個妙齡少女,容貌清麗,身穿銀絲百蝶穿花桃粉繡衫,鵝黃色海棠倚春羅裙,衣料普通,但上面的繡樣十分精致。
少女進門后,轉(zhuǎn)動著身子將店面上的每一件繡品仔仔細(xì)細(xì)地審視了一遍,眉頭微蹙,雙手抱臂,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態(tài)。
“姑娘想買點什么?”老板娘上前問道。
那少女嗤笑了一聲,眉眼里蘊著一絲高人一等的嘚瑟:“誰看得上這些破爛?”
老板娘挑眉,不悅道:“那姑娘來這里,是?”
“我來找秦杳?!鄙倥豢梢皇赖?。
老板娘從上到下將人打量了一遍,覺著不像善類,便問:“你認(rèn)識她?”
“不認(rèn)識。”少女昂著頭,頗為傲慢道:“我叫劉玉娘,是云豐城的繡娘,聽說渭云鎮(zhèn)有個叫秦杳的繡娘,一幅繡品能賣五兩銀子,特來討教?!?p> 踢館來的?老板娘覺得新鮮,一抬手朝珠簾那方指去:“喏,在那兒呢?!?p> 劉玉娘走了過去,一撩珠簾,整個人都怔住了。
這秦杳穿著粗布衣衫,卻仗著相貌硬生生穿出了瑰姿艷逸,風(fēng)姿綽約的味道,倒也是世間罕見的姿容了。
看上去倒不像村鎮(zhèn)里的人。
劉玉娘的輕慢收斂了幾分,微微揚起下巴,問她:“你就是秦杳?你讀過書么?能識字么?”
一幅好的繡作,除了技法,還得看意境,總歸不看臉。
一般來說,小村鎮(zhèn)的女子幾個能通文墨?繡起圖來,單是意境二字便與城里繡娘隔著天塹,沒讀過詩書,單有一張臉有什么用!
秦杳抬眸瞥了她一眼,唇角泛笑,扭頭看向另一邊兀自喝茶。
阮月兒目露疑惑,不是來討教女紅的么?跟讀書寫字有什么關(guān)系?但她沒出聲發(fā)問,因為她家杳杳姐,女紅也著實是差。
劉玉娘被人忽視,蹙眉,罵了句:“問你話呢!你聾了么?”
說著毫不客氣地繞到前面去看秦杳的繡品。
只一眼,整個人又愣住了。
這鴛鴦錦繡圖,遠(yuǎn)看,形倒是出了七分,配色也還尚可,細(xì)看,針線排布不均,針腳粗大,毫無針法可言,甚至連線頭都不藏,明晃晃地擺在正面。
稚子縫補,也未必比這還差了。
“這是你繡的?”劉玉娘有些不敢相信,她早想過鄉(xiāng)野村婦繡的東西差了,只是沒想到居然差成這個樣子。
秦杳溫和笑道:“姑娘要買?”
“買?”劉玉娘像是聽到了什么石破天驚的言論,嗤諷道:“買你這幅破爛?你覺得我是瘋了么?”
秦杳誠懇地點了點頭:“是挺像,不過云想衣治不了失心瘋,姑娘還是尋個山頭吧。”
劉玉娘瞪向秦杳,她面上既無嘲弄,也無輕鄙,只是一派溫和可親,眼中含笑。
可,她見過這種眼神。
戲臺子上丑角登場時,她爹就這眼神!
劉玉娘氣得渾身發(fā)抖,咬牙,揶揄道:“說你是縫補工,都是抬舉你!還一副繡品賣五兩銀子,呸!你們鄉(xiāng)下人說起謊來,真是臉不紅心不跳??!”
秦杳收斂了笑意,仍舊溫潤如玉道:“我一副繡圖能不能賣五兩銀子,與姑娘何干?”
“怎么和我沒關(guān)系?”劉玉娘冷哼一聲,理直氣壯道:“你們這種靠騙人起家的破店,誰都可以踩上一腳!”
秦杳眸色微冷,聲線如常,帶著些許笑意:“你又如何斷定云想衣靠騙人起家?”
“如何斷定?”劉玉娘伸手拿起秦杳的繡圖,鄙夷道:“就你這破圖,給狗,狗都嫌棄,誰會用五兩銀子買這種破爛?這還沒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