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有關,關了又開,腳步聲在身后不輕不重的傳來。
施心脊背一僵,依舊瞧著漫天的星辰,沒有回頭道:“老于,咱倆沒得聊了吧?!?p> 然而那腳步聲卻置若罔聞,在一陣靜謐中慢慢的踱了過來,繼而輕輕在距離施心不遠處坐下。
在那道身影坐下之時施心就感覺到了不對,不遠處的哪道氣息是成年男子獨有的、成熟的、充滿著力量的氣息,與老于身上腐朽的不成人形的氣息大為不同。
施心側身,手中的“北極星”柔軟的光暈正好打在了來人的面龐上。施心仔細瞧去,這幅面龐比幾天前硬朗了不少,臉上的嬰兒肥退卻,清俊遮掩了稚嫩,身邊的少年幾天之內(nèi)長成了萬中無一、千百里挑一的美男子。
“自己家的白菜長大了?。 笔┬男闹邪底愿袊@,不由對著小樹露出了老母親般的微笑。
而旁邊的那位也不由分說的回以一笑。施心心中一愣,她明顯能感覺到身邊這位少年……不,應該說是男子在哪里發(fā)生了變化,但具體什么變化卻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畢竟,人還是那個人。
比如,就現(xiàn)在這一笑來說,以前的小樹也對她笑,是一種單純的、羞澀的、稚嫩的笑容,像草原上未經(jīng)世事的懵懂的小鹿;現(xiàn)在這位小樹的笑容卻有一種溫柔與雋永,同時還夾雜著一種狡黠,像雨過天晴后在高原上賞景的狐貍。
施心覺得她以前可以對那個少年任意揉搓,以后……她也可以對他任意揉搓,只是在揉搓之前最好先問問他的意見。
小樹回過頭去,瞧向漫天的星辰,早已物歸原位的燈籠對影成雙,柔弱的燈光打在小樹臉上,在高挺的鼻梁后留下了一道好看的陰影。
他抬起手來,指著一邊的星星道:“牛郎星。”
隨后,他又在旁邊一指,微微笑道:“織女星?!?p> 施心睜大了眼睛,神奇的看向身邊的男子,不由有些感慨在千百年中間這種無聊的游戲終于找到了知音。因為,千百年來,無論她如何排列組合,老于從來都認不得她的星星。
最后,小樹微微回頭又轉向施心這邊,指著她手里的“北極星”道:“北極星。”
就著溫柔繾綣的燈光,他道:“施心,我是望舒。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某種實質(zhì)性的東西,施心在一瞬間以為她抓住了什么東西,然而這個東西在男子伸手前來之時像一陣煙一樣打了個虛影便飄忽不見。施心早已死透了的心就著一口氣提了上來,又沉甸甸的落下,物歸原位,再無波瀾。
男子伸手接過了北極星,手中暗暗使力,北極星在強大法力的催動下發(fā)出強盛的光芒,那架勢似要穿透這沉甸甸的黑暗,在遠處照亮一片天來。
施心瞧向掛在不遠處的韻白的月亮:“前望舒使先驅(qū)兮,后飛廉使奔屬……原來你不是那落地生根的樹,倒是可望不可及、專替人指路的月亮?!?p> 或許是賭物生情,或許是和老于談了一晚上空洞的不建立在任何實質(zhì)上的鬼生意義,施心無端的冒出這么一句能酸倒買醋老太太文鄒鄒這么一句話后,忽然就沒了聲息。
“我是望舒。”這么一句話在施心的腦海里從東竄到西,又從西竄到東,來來回回繞了十幾個彎,才在施心的腦子里清晰的臥了下來,她道:“你多會兒記起來的?”
自稱叫望舒的人將北極星重新放回了天上,拍了拍手:“剛剛,于伯使了一些力?!?p> 于伯……施心咂巴了下嘴,接著問道:“還記起什么了?”
望舒搖了搖頭,眼神中閃過一絲茫然:“不記得了?!?p> 老于的那點法力,發(fā)揮的作用止步于此。
“我好像……我好像見過你。”
施心又在她的腦海里將千百年來已經(jīng)亂成一堆毛線球、還時不時斷上一截的記憶從頭到尾的縷了一遍,再條分縷析的歸類了一回,實在是不能想到和這個望舒有過什么糾葛:“我好像不記得你?!?p> “當然,據(jù)老于說我丟過一段記憶,可能我真的是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施心笑了笑,繼續(xù)說道:“既然,我不記得你,你大概齊可能見過我,但現(xiàn)在又確實不是很認識我,并且你剛剛記起了你的名字,那么……我們不妨再重新認識一下!”
施心側著頭,眨了眨眼睛:“我叫施心。”
“我叫望舒。”男子嘴角泛出了淺淺的笑意——千百年來盼望來了一次久別重逢。
“既然……”施心又狡黠的眨了眨眼:“咳!你跟我混,那……那我怎么也當?shù)昧四憷洗螅瑢Σ粚?。?p> 雖然,鬼氣沒有你雄厚,法力可能也差點有點遠,但是做鬼……施心想——臉皮絕對要厚。不然,這些年來,那么多同行掙著搶飯碗,施心怕是連鬼界的西北風也很難喝到。
望舒不置可否,臉上盡是淡淡的笑意。
好!不說話就等于默認。
施心:“那既然我是老大,那以后我走哪兒你跟哪兒,我往東你不能往西,我往西你就不能朝東。不然……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就此一拍兩散。”
雖說……望舒就是那個小樹,但還是……得打商量!現(xiàn)在對面那人雖沒記起什么,但與剛進老于那屋時的氣場天翻地覆,要不是中間沒人來過,施心差點以為這個人除了面皮兒是原來的,內(nèi)芯兒早已被偷梁換柱。
連誆帶威脅,施心眼巴巴的瞅著對面那人,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如果他不答應……如果不答應,那也得帶在身邊!畢竟這孩子在鬼界唯一的能認識的就是自己了。
望舒止住了笑意,神情定定的,瞧著施心道:“施心,都聽你的。”
好!施心舒了口氣,腦海里隱隱約約飄了個小人兒,漸漸地與面前這人輪廓重合,那小人兒臉上還帶有幾分稚氣,十分堅定的說:“我抓鬼,給施心?!?p> 作為一個在鬼界混了幾百年的鬼,出于老大照顧小弟的心理,施心開始普及鬼界萬年不變的構造法則。
“那么,我們從上面說起……”施心指著天顧著腮幫子,道:“在鬼界,最大的官當然屬那最上層的十殿閻羅,這第一店殿,即是秦廣王蔣,主人間夭壽生死……”
從十殿閻羅到大小鬼差,從無間地獄到拔舌地獄,施心給這位望舒兄做了詳盡且細致的普及,將自己走過的彎路一五一十道盡,像殷切的老母親盼著自己的孩子在這世間少吃點虧,多嘗些甜。
然而,這世上沒有孩子是徹徹底底按著老母親的思想走的,有些事、有些路只有自己走過才能體會其中真意。于是施心這位老母親再一次苦口婆心道:“我說的,你記住了嗎?”
望舒抬頭望天,溫吞道:“記住了?!?p> 不是敷衍了事,他一直在很認真的聽施心說的每一句話,神情像極了老夫子最得意的認真聽講的好學生。
施心通體舒暢,不由也望向望舒所望的方向。滿天星辰高高的掛在天上,大小方位與方才別無二致。
過了不死城那老態(tài)龍鐘的無名木橋,這世間便歸于混沌——無時無事,無邊無際,無死無生。千百年常來的統(tǒng)共不過千百個拿著法器來回穿梭的鬼差,和一個不知活了多久長期停留在無間門外的老于。陪伴著他的是兩個不知名魂火制成的燈籠,在此與他相依為命。
天上的月亮與星辰這些外來物耗了施心剛被注入的一大半鬼氣,微微顫顫的等待著他們終將壽終正寢的命運,這地方開始維持著它一貫獨有的寂靜。
遠處不甚明顯但略顯慌亂的腳步聲打亂了這片寂靜,在無邊的黑暗中一個隱約的白影搖搖晃晃奔向這片寂靜。
“大約是其他鬼差吧!”施心心道,“可憐老于,連個回籠覺都睡不成?!?p> 不想節(jié)外生枝,施心快速收了天上的零七碎八,喚了璃人出來,再一睜眼,兩人便落到了一條小路。
路雖是泥土制成,但踩上去卻沉甸甸的,仔細一聞,像是雨水泡過的一般,地底無數(shù)蓬勃的生命爭先恐后的想要破土而出,空氣中盡是新生的味道。
放眼望去,路的周圍由一片紅色鋪成,近處可見的是殷紅的花朵,株株飽滿,攝人心魂。遠處,由著色澤艷麗的花填滿,遠遠望去,是無邊無際的一片紅,在遠處與幾近澄澈的天空勾連在一起。
施心本著寓教于樂的精神,指了指這條小路:“黃泉路,投胎轉世必經(jīng)之路,沿著這條路走,你必定能看到一個賣湯的老太婆。”
望舒嘴角噙著笑意,問道:“孟婆?”
施心點點頭,微微有些夸張道:“對!傳說孟婆那湯很難喝,又苦又澀,讓人難以下咽?!彼羞瓢瓦瓢妥欤氯糇炖镞呎娴挠惺裁措y以下咽的東西一般。
望舒笑著搖了搖頭。大概沒人知道孟婆湯是什么味道吧,因為只要喝過孟婆湯的人都忘卻了前塵舊事,遑論一碗湯的味道。
然而那位老大卻沒有意識到她的信口胡謅早已被識破,立志要在小弟面前顯示自己的見多識廣與博才多學,又指著旁邊的花道:“彼岸花。”
說罷,她瞧了瞧身邊的男子,男子臉上雖然笑容不減,但瞳孔卻縮了縮,露出一個疑惑不解或者是略微沒有見過世面的神態(tài)。
施心心滿意足,揮了揮手:“這玩意也不稀奇,人間高山峻嶺之地隨處可見,但寓意卻不怎么受歡迎。死亡之花,生離死別——栽在這黃泉路上就意味著新一輪的輪回,也算是和今世作告別了吧。所以,也算一種死別?!?p> 望舒略微蹙了下眉,道:“施心,我倒不這樣認為。人們都不喜歡分離,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但是,人生在世,悲歡離合,有聚就有散。同理也是如此,有散也就有聚。無論是神、是人、還是鬼,誰都不能左右這樣的天道輪回。所謂死,所謂散,它們的對立面即是新生,即是新一輪的相聚。我想只要心里有牽掛,無論喝多少碗孟婆湯,無論經(jīng)歷多少次輪回,無論是人海茫茫,還是深處無進地獄,這份牽掛會指引著你找到你在等的人?!?p> 施教的成了聽課的,施心瞧著對面那位目光灼灼卻異乎清亮的眼神,胸腔中忽然堵了一份難以言說的酸澀,連帶著眼眶無由來的一陣泛紅。過了好久,才從這份酸澀中脫離出來,不尷不尬的咳了一聲。
前方的黃泉路遙遠而漫長,一個魂體在泥土中微微露頭,繼而持續(xù)長高,慢慢剝落身上的泥沙,露出近乎透明的身形。那身形似圓非圓,似方非方,隨著身體前行不斷的變換著它那略微吹一下就要散的身軀。
然而,黃泉路上無風,它也維持著它那看似隨時都要散的身形在岌岌可危中前行。
接著,三三兩兩的魂體不斷破土而出,他們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光暈,雖然同伴眾多,但誰也不睬誰,走在路上莫名有一種形影相吊之感。
黃泉路結結實實的建在無邊地獄之上,下方是地獄,上方即是新生,那些已經(jīng)受罰的、還完債的、放下執(zhí)念的,從最幽深處生根發(fā)芽,直到有一天破土而出,尋找他們新一輪的輪回。
施心二人跟著這些三三兩兩的魂體慢慢踱步,在小半個時辰之后,終于遠遠望見了那傳說中的賣湯的老太婆。
老太婆身著灰布衫,頭發(fā)花白,臉上皺紋縱橫溝壑,無端露出一股兇相。而她的身旁,悠悠魂火上架著一口黑鍋,長勺漫不經(jīng)心的攪動著鍋里的湯水,湯水遠遠望著黑漆漆的,湯水上浮的是黑幽幽的氣體。
果然,瞧上去便覺得又苦又澀,施心誠不欺望舒!
在那口經(jīng)歷了萬年錘煉卻依舊堅守著真鐵不怕火煉的幽幽黑鍋旁,一僅可供一人穿過的窄橋敞開它的胸懷迎接著一輪又一輪的輪回。橋下河水蜿蜒,孟婆鞠了一捧河水,不緊不慢的往她的鍋里加著佐料。
真正兒是:“奈何橋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
魂體們很是有秩序,三三兩兩排著隊,在領到孟婆的一碗孟婆湯之后便一飲而盡,隨后便無聲無息的走過奈何橋,穿越忘川水,迎接它們的新生。
這樣瞧來,孟婆的差事也挺輕松,熬著難喝的湯,迎來支離破碎的魂,送往一個人間,歲歲年年,年年歲歲。
施心打算領著望舒再靠近幾步,還沒行動,便被一個聲音打斷。那聲音從她懷中的傳音鈴發(fā)出:“施心,有好差事,你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