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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知己

第八章 羔羊羔羊

顏知己 廖酒野川 5277 2024-05-17 00:33:00

  “鳳翱翔于千仞兮——”這句話本不該是這樣解釋的。

  我兒時據(jù)傳是生得一顆聰慧的腦袋,三歲裝模作樣作了一首詩,震驚四座,引得當時的彭城總督邵先生大贊“才女”,后來我少女時期邵總督來來回回地調(diào)動幾番,官職也跟著新政府改來改去,終于調(diào)離了彭城。

  而曾廣受稱贊的我不知何時腦子發(fā)了狂病,性格大變,看見書本就頭疼。比起尹仲烈的嗜書如命來說,我基本上可以用頑劣不化來形容。女塾的林先生怒我不爭,也不知道敲碎了多少根戒尺,偏偏我最不樂意背那迂腐的之乎者也,一見書墨便兩腳抹油,直氣得先生哀呼衰哉。

  很奇怪,明明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舒家大小姐有狂證,瘋了要傷人的,偏偏林先生還固執(zhí)地相信著我三歲的所謂才名,覺得我有讀書之能,從來未放棄于我。

  當然,我作為典型反面教材演繹的《傷仲永》,和書院得意門生、文曲星下凡的尹仲烈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如果再見到他,我也許會裝作不經(jīng)意地顯露出我那一筆娟秀的小楷,省得他嘲我字如其人,那手狗爬就像人一樣混不吝。

  都過了這么些年了,我本不該想起他,但我又控制不住地想起他。

  那句鳳凰梧桐的典故,也是要回憶起那個人。

  我十五歲的元宵,尹仲烈那年剛滿十七。

  尹仲烈自從他十七歲生日以來,不知道中了哪門子邪。他越來越沉默寡言、心事重重,越來越喜歡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對著書埋頭苦讀。我自覺他開始變了,變得不像小時候一樣討人嫌,或許是因為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次數(shù)少了,討人嫌的時候自然也就少了。

  山不來就我,我只能去就山。不知是從何時起,我與他的相處變成了他在陰涼昏暗屋子里就著一些光亮手不釋卷,而我在他一旁昏昏欲睡。

  我并不討厭這樣的時光。若是在白天,陽光灑在他臉上會給他鍍上一層金色,我可以透著這層光芒看清他臉上的絨毛。若是在晚上,我可以就著臺燈觀察他身上暖黃色的光斑。

  讀書時刻通常就只有我和尹仲烈兩個人。元宵時節(jié)阮安蘭有戲要唱,是要出去當角兒的,而小翠就是他身后緊隨的影子。至于晁熙那小子天生反骨,從來不屑于同我及尹仲烈在學業(yè)上一較高低。好吧,是單方面和尹仲烈,我連同晁熙一同競爭的能力都欠缺。

  所以當我和晁熙從家門口的必經(jīng)小道上分道揚鑣后,便是他這個混小子上云雀街去攆雞捉狗之時。我也樂得他如此這般,多創(chuàng)造一些我同尹仲烈獨處的機會才好,省得在我面前礙手礙腳。

  說實在話,我本對尹仲烈沒有什么雞鳴狗盜的心思。

  從前的我看到他那張臉,就不自覺地想起他三歲時流鼻涕轉手就偷偷蹭在我的襖子上;

  想起他五歲追著一只小黃狗跑卻跌了一跤,摔掉了門牙后,笑起來牙縫間一個黑峻峻的洞;

  想起他六歲趁先生不注意非要嘗嘗墨是什么滋味,吃的滿口黑水還要舉著墨塊追著讓我也舔一口;

  想起我十二歲時對他同窗失敗的暗戀,他和同窗打作一團,最后雙雙被先生攆出門前還要對我擠眉弄眼的樣子。

  那段時間總是有旁人常在我耳邊講述尹仲烈對我的反常舉措,將我對他平常司空見慣的舉動分析為一幅活脫脫話本里才能見到的情郎模樣,讓我原本已經(jīng)逐漸老實的少女心思又有點該死的春心萌動。

  這個旁人,自然就是岑小翠那狗頭軍師。準確地說,我倆互為對方的狗頭軍師,最最擅長給彼此憑空捏造出幾段話本子里都難見的愛情錯覺。后來我認為這些沒有依據(jù)的少女懷春是造成我倆悲劇的十大原因之一,這直接導致我二人彼此一手促成了對方的孽緣。

  十七歲的尹仲烈一讀書便如癡如醉,任我在旁如何打耍作妖都巋然不動。

  “鳳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棲,士伏處一方兮,非主不依?!边@句話本是這樣說的,彼時尹仲烈揣著一本《三國演義》,俊秀的眉頭微微皺著,手不釋卷,在看到一些篇章時又能舒展開來,眼睛很亮。他通常邊讀便能成誦,而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手托下巴佯裝看書,心思又長在了尹仲烈那張秀氣的少年面上。

  盡管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我雖比之不及,但又自認容色尚可。對于我這樣一個“顏如玉”擺在他面前他還視如無物,我覺得他的眼光多少有點問題。再說,再說——今日可是堂堂上元節(jié)哎!我暗搓搓地咬牙,心里有些不滿也不好表現(xiàn)出來。不好打擾他,我自己取了本書裝模作樣地捧著,余光時不時落在他的側顏上,心里嘈嘈切切地也不知道響著些什么。

  那句龍啊鳳啊的詩詞我很感興趣,一邊暗暗記在心里,終于按耐不住將一邊大臉湊到尹仲烈跟前,假裝看了一眼自己的書,恬不知恥地問道:“你想當鳳凰???”說罷我自己又搖搖頭:“鳳凰這種鳥兒還是太娘氣,你怎么不做猛虎呢?”

  尹仲烈無奈地嘆口氣,從書中勉強賞我一個眼光,我感覺他看我的目光帶著點鄙視:“那鳳凰只是一個比方,那作者的真正含義是要表明自己歸依明君的高潔氣魄,諸葛孔明的詞當如是?!?p>  我眼珠轉了轉,佯裝聽懂:“那三國并非盛世,無主可歸,諸葛孔明的鳳凰豈不是要在追逐梧桐的路上累死?”

  尹仲烈的目光很復雜,眸中像是燃著一團火。良久,他嘴唇微微勾起,伸出手來揉了揉我的腦袋:“若我尹仲烈有那一日,便如你所言,我自當做猛虎,打下一片梧桐林,自有鳳凰可皈依?!?p>  我捂住被揉散的頭發(fā),表面上齜牙咧嘴,實際內(nèi)心還有些洋洋自得。

  我微微別過臉去,腦海里只剩下尹仲烈坐在楠木書桌邊偏過頭來看向我的樣子,窗外皚皚白雪反射著將午后金色陽光鍍在他身上,使他整個人像是后娘房里供奉的菩薩。秀氣的少年面頰初顯棱角,我頭一次見他如此意氣風發(fā)。

  年輕的、爽朗的、自由的、我的少年。

  后來我遠赴江城求學,無意間看到了曾經(jīng)引得尹仲烈手不釋卷的那本《三國》,得知了這兩句后面還有兩句:“樂躬耕于隴畝兮,吾愛吾廬;聊寄傲于琴書兮,以待天時?!敝v拿鳳凰打比方的君子樂于躬耕禮樂,鳳凰棲于梧桐卻從未將梧桐作為目的地,它的真正目標,在于天際啊。

  尹仲烈縱是文曲星下凡又如何,斷章取義的后果就是后來他做了猛虎,身邊的所謂“鳳凰”,也是短暫一棲,便人各有志,鳥獸四散了。

  只有我、只有小翠這樣的庸人會自擾,不僅胸無大志,還偏將自己腆著臉比作鳳凰,格局不可謂不小?;蛟S連打比方的對象都沒選對——我們選中的不是梧桐,而是帶刺的薔薇枝,稍有不慎便將自己割得鮮血淋漓。

  陪伴尹仲烈讀書的一下午在他的專心致志和我的胡思亂想之中很快就過去了,剪成小羊樣式的窗花貼在透明的玻璃上,透過窗能看見我最喜歡的黃昏迎來了紛紛揚揚的飄雪,是元宵節(jié)的雪花。

  已經(jīng)不知是這一年冬天下的第幾場雪了,但仍讓我對外界感到歡欣。尹仲烈一向對雪很敏感,每逢這時他就終于肯把手里的書放下,愿意同我一同出去走走。我招呼他來與我一同賞雪,自己披了件厚襖站在窗前往外望,天氣越冷,下雪的次數(shù)就越頻繁,今年的雪似乎特別多。

  這一年的元宵節(jié)比起前幾年要來得更加熱鬧,因為今年彭城有不少勛貴之家都在元宵節(jié)辦宴會,尹公館外面熙熙攘攘,應是有客人提著禮來拜訪,我聽到云雀街上傳來放炮聲,孩童追逐打鬧聲,還有大人們或嬉笑、或恭維的聲音。

  我先在院子里踩雪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庭院中央的梅花開得正艷,枝頭上掛著的冰凌子晶瑩剔透,在寒風中輕顫著。我看得有趣,也不怕涼,隨手掐下來一朵別在頭上,指著它孤芳自賞道:“梅花配美景,美景配美人,我這么個美人站在你眼前,你便不該只在景中賞梅花。”

  他斜眈我一眼,難得沒有嘲諷我,只是插著手轉過身去,又騷包了起來:“梅花配美景,美人配英雄,有我這個英雄在旁襯托你,你才能與美景相得益彰?!?p>  我愣了一下,疾步到他身側掐了他一把,啐了他一口后隨即逃開:

  “我呸你個書呆子,前幾天還罵我瘋癲,現(xiàn)在倒又裝起戲本子當勞什子英雄了,還什么猛虎鳳凰的,我看你別的本事沒有,臭屁的功夫倒是一流?!?p>  尹仲烈沒料到我來這一手,“嗷”地吃痛,兩眼瞪大,一臉莫名其妙地轉過頭來:“嘿,你這死丫頭,看來今天小爺不好好教訓你,你是分不清好賴話了!”

  我故意激他,站在遠處向他做了個鬼臉。卻見他袖子一挽,起身就要向我追來,我趕緊趁勢溜走,繞著幾棵梅花樹給他來了個秦王繞柱。

  他腿長,步子也大,我心知自己根本跑不過他,索性將計就計,佯裝跌倒,就勢往地上一躺:“哎呦!尹仲烈!都怪你追我,我剛剛絆了一跤,腳好像崴了。”尹仲烈愣了一下,正要跑過來查看,卻一個不察,中了我的計,我將藏在手心里的雪一揚,給他洗了把臉。

  “舒!晁!歌!”聽著他氣急敗壞,我更是得意忘形,快步逃跑,沒想著樂極生悲,屋外的新雪掩飾著舊雪,地面上的雪化了成水又結冰,而我的腳踝以一個出乎意料的角度轉了一圈,一個屁股蹲栽在了雪地里。

  完了,這回可真崴了。

  尹仲烈的笑聲從沒有那么欠揍過,我坐在地上被迫聽著他幸災樂禍的笑聲,滿面悲憤,一邊尷尬一邊心里暗暗詛咒他把門牙笑掉算了。過了良久,至少是我感覺的良久,久到我快因為積雪化水滲進棉襖而瑟瑟發(fā)抖時,他終于不笑了,抿著嘴蹲在我跟前,眼尾斜出一個弧度,眼里還是有抑制不住的笑影。

  他先是仔細看了看我紅腫的腳踝,隨即伸出手道:“把手給我,我扶你起來?!?p>  我向天翻了個白眼,索性又躺下了,在地面厚厚的積雪上壓出了一個人影。

  “起不來,需要尹少爺英雄下凡,拯救小女子于水火之中?!蔽谊庩柟謿馑?。

  他又開始裝模作樣,嘟囔著“男女授受不親——”一副良家婦女被占便宜的樣子,活像是聊齋里被狐貍精下了套的書生:

  “既然姑娘誠心實意的請求了,那小生只好不顧名節(jié),大發(fā)慈悲地答應你?!?p>  言罷,他背過去蹲在我身前,示意我爬上他的后背。我也不客氣,兩條胳膊攀在他肩上,就著他起身的勁頭將自己牢牢貼在他背上。

  不知道是不是棉衣滲進雪水的原因,我手腳冰涼,全身血液循環(huán)好像都有些凝滯,偏偏心臟在飛快地泵出血液,沿著血管沖向四肢百骸。

  我能感覺我的吐氣呵在他的耳邊,空氣中也騰氣裊裊的白霧。我胸腔處涌出一股有力的、持續(xù)的,如擂鼓一樣的搏動,分不清是我還是他,亦或是兩者共振。

  在我局限的目之所及,他的耳垂紅的像是著了火。

  天色越來越晦暗,元宵節(jié)的燈籠一盞一盞從暗夜里展露,映在昏沉的天幕中,點染起這幅塵世繪,像是流火,又像是四散的天光。

  門房向我們這邊探頭,通傳一聲:“二少爺,岑小姐和舒少爺來找您二位了!”

  尹仲烈應了一聲,正要邁步向外,卻見有一高一矮二人已經(jīng)蹦跳著走來。小翠著了鵝黃,俏麗得像是展羽的黃鸝,晁熙那死小子依然是一副不著邊際愣頭小子的模樣,像個跟班似的跟在小翠身后,卻也難掩過節(jié)的喜悅。

  “我們一會兒不在,你倆背著我們偷偷搞些什么?”小翠湊過身來,眼珠子一轉,挑了挑眉,露出了一個通曉一切的表情。她身量高,嗓門也不低,“我說老遠就看見尹仲烈那一臉不值錢的笑,原來是背著我們倆,偷偷在高老莊上演娶親呢!”

  尹仲烈吭哧了兩下,平時牙尖嘴利,卻一時半會沒想出如何反駁。而我卻巴不得小翠給我助攻,假裝附和尹仲烈,轉過頭卻遞給小翠一個肯定的眼神。

  只是當我眼光一瞥,瞅見跟屁蟲晁熙竟也露出一副了然什么的神情時,直罵道:“岑小翠笑話我們也就罷了,你這半大傻小子摻和個什么勁兒,再給我擺這死相,待會上街買東西,沒你的份!”

  晁熙把咧著的大牙收了回去,我滿意了。又頤指氣使尹仲烈快些將本小姐帶出門去,來欣賞云雀街上掛著的街燈。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經(jīng)過一個燈謎攤子的時候,我注意到攤子上一個精巧的羊兒燈籠,隨手一指,小翠的眼睛便黏在上邊再拿不下來了。無他,阮安蘭屬羊。那年正月正是羊年,小翠十九,阮安蘭卻已經(jīng)二十四了,他從小在梨園長大,是認識了小翠后才曉得每年要過生辰。

  羊命的人苦厄,在生肖中并不受人待見,羊燈籠在羊年也顯得敷衍。偏偏小翠不信邪,非要找出一盞能在街燈中奪魁的燈籠來為阮安蘭慶賀,這解密的重任,自然也就落到了我們頭上。

  我們幾乎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才幫小翠拿上了那盞燈。尹仲烈雖擅詩文,對常識卻并沒有什么研究;小翠滿腦子粉紅,更是顯不出才女一分的所謂名頭。晁熙和我更不用說,不學無術,全憑腦子快才能勉強猜出幾個。

  那盞我們費勁心力的羊兒燈最終還是被小翠提在了手指間,她滿面春風,越是走近梨園越是得意,根本沒有一絲借花獻佛的懺悔,甚至還讓我們?yōu)樗蜓谧o,而她躲著伺機而動,大放厥詞要給阮安蘭一個驚喜。

  梨園有一面墻掛著滿滿的燈籠,卻沒有一盞是屬于他阮安蘭的。小翠鵝黃色的衣裳在角落反而顯得打眼,索性直接借著滿墻的燈籠遮掩身形,像是螢火蟲撲進了火焰,獻祭出一片耀眼灼人的光。她指使我們將阮安蘭引到此處,以期能予他一個難忘的驚喜。

  我腿腳不便,被尹仲烈放下來找了個角落倚著墻。他和晁熙去找阮安蘭了,出去一刻鐘卻又返回來,說是四處不曾見他。

  阮安蘭像是一個謎消失在了羊年元宵的夜里,再出現(xiàn),卻是以一種羊的姿態(tài),沉默地被綁住手腳,被一只豬玀壓在身上。

  小翠終究是沒等到那個能送出去的驚喜,精巧的羊兒燈被落在了滿墻燈籠中間,燈芯燃滅了,羊眼漆黑空洞,終于顯出了一股喪氣。

  尹仲烈?guī)е似崎_偏房門的那一刻,正月元宵的十二個時辰已經(jīng)過了尾聲,我和晁熙動了好久腦筋向父親求來的子時原本是用來看煙火的,卻莫名見證了這樣一個荒謬的場景,荒謬得不像是一場回憶,反而像是一場詭譎的大戲。

  豬玀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和我二叔分毫不差的臉。

  聽說,他最近和新上任的直隸幫辦走得很近。

  身下的阮安蘭,長著一張清冷而又馴順的臉,好似被貶下凡的謫仙。

  又像一只待宰的羊。

  羔羊之皮,素絲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絲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之縫,素絲五總。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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