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真是個清秀的姑娘。
十六歲的夏天,彼時的我盯著小翠的側(cè)顏,瞧著她纖細(xì)的睫毛,烏黑順滑的發(fā),白皙得不像話的面頰,看她鼻梁彎起一個流暢又分外迷人的弧度。
一張江南的臉,倒是符合她娘給她起的那個雅致的名字。
單看臉,誰能想到她脾氣壞起來好像辣椒一般嗆人呢?這樣好的一個姑娘,怎么就非要在一個梨園的戲子身上吊死呢?
我承認(rèn)我和其他人一樣俗套,只盯著阮安蘭戲子的身份瞧??蓮男∥揖兔靼?,只有錢和地位能帶給人所謂自由。像我爹,坐擁錢與地位,才能在舒家大宅中做那一家之主,而像阮安蘭一般的人,縱然姿容絕麗,艷冠彭城,我卻很難相信他能帶給小翠幸福。
小翠從未這般想。
她轉(zhuǎn)過頭來,一雙狹長的眼瞧我,眼睛里閃爍著聰慧與狡黠:“舒晁歌,你少盯著我看,我可知道你肚子里都藏著點什么壞水?!?p> “你曉得什么?!蔽野姿谎?,心中為了剛才暗里的夸獎后悔。我當(dāng)然最是寬容大量,懶得和這個一張口就要和我抬杠的女人再言語。
然而她并不準(zhǔn)備放過我,一張臉湊過來,伏在我耳邊道:“哎,今天晚上阮安蘭又要上臺了,聽說是尹家老爺親自點名要聽他的戲。這樣,過會你便去找尹仲烈,讓咱倆也能混進去聽聽,如何?”
我又斜眈了她一眼,道:“依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去。唱戲有什么好聽的?”
小翠不依,在我身旁扭捏了好一陣,我方拗不過才答應(yīng)了她。小翠大我四歲,平時行事自然是處處關(guān)照,利落熨貼,可一旦涉及到阮安蘭的事,她便化成了一灘水,扭捏矯情得過分。
后來我才知道,這個狀態(tài),只有女子對著心上人才發(fā)揮得出來。那時告訴我這個道理的姑娘有著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小翠亦是有著心上人,我明明也有,可就是扭捏矯情不起來,細(xì)細(xì)想來,無外乎尹仲烈喊我瘋,連岑小翠也說我傻。
尹仲烈離開后的第一年,我求學(xué)的時候,有戴著玳瑁眼鏡、著中山裝的男同學(xué)給我寫長長的信,我拆開一瞧,酸得要命,卻頗具當(dāng)時流行的文風(fēng)。他寫見到我就擁有了愛情,寫日日思君之類的文辭,我自然也是感動,只不過是感動有人終于能欣賞出我的美,感動此君良好的眼光能慧眼識珠。那封信閱后便被我丟至一邊,再無問津,而那個男同學(xué),也甚少再見了。
只不過那時我才明白,原來對著不是心上人的男子,我更是榆木腦袋,呆得要命。
都是后話了。當(dāng)時的我只顧著給岑小翠與她的心上人牽線搭橋,尹仲烈倒是答應(yīng)得痛快,只是說他那未過門的新嫂子最是愛聽?wèi)?,此番去他家做客,尹老爺才請來彭城最著名、也是最受姑娘歡迎的阮安蘭來撐場。
阮安蘭我老早就認(rèn)識了,當(dāng)年岑小翠站在戲園邊上,驚鴻一瞥,便是再也忘不了,開始了她如飛蛾撲火般的追逐。
只是她那時讀的書也不多,我比她更是差得不少,我們都沒想到,雖然“茗”和“蘭”都是草,但終究不會是長在同一片園子里的,她可以是茶園里冒頭的一塵不染的香茗,他卻難以是淤泥中長出的堅韌不拔的蘭草。
即使是曉得了這個道理,我想那時的岑家小翠也不會停歇的,自小翠驚鴻一瞥到這個決裂的夜晚,小翠已經(jīng)在阮安蘭身上耗費了六年,從一個總角孩童到豆蔻少女,再到如今已經(jīng)該成人婦,他們相識的時日,竟然也如此之久了。只是不知阮安蘭會不會明白,那個固執(zhí)地喜歡著他的小翠,也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長大了呢?
薄暮初臨時,小翠牽著我的手,著了一身她最愛的煙青色裙子,奔跑時像是天邊飛過來的一朵綠云。彼時華燈初上,整個彭城籠罩在一片氤氳的暮色里,等待著夜的降臨。尹公館有重客來臨,自然是籠罩在一片忙碌和歡聲笑語中,我瞅見尹仲烈兄長尹伯勛的未婚妻江柳,穿了一襲乳白色的洋裙,整個人好像蒙了一層霧蒙蒙的光。
江柳我早就見過了,她身量不高,生著一張可愛的娃娃面龐,笑總在嘴邊含著。說她是大家閨秀,她是頂愛同我們一群小鬼混在一起的。尹伯勛嚴(yán)肅,我們笑鬧時免不了挨一頓數(shù)落,可江柳不一樣,她總愛替我們頂上被數(shù)落的鍋,嬉皮笑臉地對著尹伯勛那張不茍言笑的面龐,我從未想通過尹伯勛那樣的人怎會娶一個這樣古靈精怪的姑娘。
江柳坐在那里,見到我們急忙在來來往往的隨從中招呼我們過來。她喜歡笑,不同于我總是瘋瘋癲癲和輕蔑的笑,她的笑好像一輪太陽照在籠著半層黑暗的尹公館。
她喜歡精明懂事的小翠,也喜歡瘋瘋癲癲的我,還喜歡跟在我們身后悶葫蘆似的的尹仲烈和呆頭呆腦的晁熙。她是那樣的包容與寬厚,或許我早就喜歡江柳了,也許是在那時我在舒家大宅挨打她出手相助時或是更早。我有時甚至?xí)刀室畡?,憑什么能娶到江柳這樣好的姑娘。
我是最能撒嬌的了,一進來直接撲到她懷里。她笑著擁住我,還記著去抱抱一心想著阮安蘭的心不在焉的小翠,不忘踮起腳來去摸一摸尹仲烈的腦袋,騰出手去給晁熙喂一塊特地囑咐傭人去買來哄小孩子的甜糕。
我在她懷里好一頓蹭,偶爾抬起頭來就看見尹伯勛站在廳門口,面上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柔和。江柳看見他,笑著過去同他說話,我從未見過尹伯勛的冷臉上出現(xiàn)過那樣小心翼翼的含羞神色。
于是我鉆到尹仲烈身邊悄悄問他道:“你未來想要的媳婦是什么樣的?”他用奇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沉思半刻小聲道:“若是可以,我希望我同她能像我哥同我嫂子一樣,從不吵架,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的心意?!?p> 我不太懂這話的意思,于是下意識脫口而出:“你喜歡你嫂子那樣的姑娘???”這話引起來晁熙和小翠的注意,他倆看熱鬧地湊過來,七嘴八舌道喜歡江柳那樣的好姑娘不是必然嗎,讓我說罷才感覺心里酸酸的,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要讓我和江柳比,那必然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又怎好腆著臉繼續(xù)問下去呢?于是面上怏怏,轉(zhuǎn)身欲走。
可偏偏尹仲烈拉住我,語氣兇神惡煞:“你到哪去?”接著又?jǐn)[出兄長的譜來:“沒事問這做什么?再者我說了你又理解不了,說你憨還不聽?!蔽易屗f的氣不打一處來,張嘴欲咬那只鉗住我的胳膊,驀地聽他道:“行了行了,知道你也不能像尋常姑娘,我就不該對你有太大的期許。我就喜歡你這種傻了吧唧瘋瘋癲癲的,行了吧?”我奇怪地抬頭瞅他,見他面上神色雖正常,耳朵卻是紅的要滴出血來。我當(dāng)下認(rèn)為他又在嘲諷我,一口咬住他的胳膊,轉(zhuǎn)身就逃。
這番動靜引來江柳和尹伯勛的注意,江柳攔住正欲呵斥我倆的尹伯勛,故意讓小翠牽頭到那廂正在準(zhǔn)備的阮安蘭處。小翠一聽到阮安蘭的名字,便飛也似的牽起我的手朝那邊跑去了,徒留跳腳的尹仲烈和不明所以的晁熙留在原地。
留給阮安蘭準(zhǔn)備的房間是尹公館的一樓一個小間,彼時他正在里面描眉,一張未施粉黛也驚為天人的臉由厚厚的濃彩遮蓋住,反倒不能再現(xiàn)出他平時顧盼神飛的風(fēng)采。不過眼尾拉得很長,映著眼上點綴的妖冶的紅,多少是顯現(xiàn)出來一種女子嫵媚動人的韻味來。他見我們,輕輕地喚我“小歌子”,再將目光移到小翠面上,笑著喚她“翠翠”。
阮安蘭師承京劇大家翁道,唱的是花衫。今天這一出戲,也是一出著名的大戲了,《紅鬃烈馬》。
唐朝有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從一個千嬌百寵的嬌嬌小姐等到成為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婦人,老母親身探望,并無懈志。索性薛平貴也經(jīng)十八年磨礪從一乞兒蛻變?yōu)榱艘淮鷮㈩I(lǐng),聽聞此訊,趕回迎娶。薛平貴乃登寶殿,王寶釧亦被封為正宮娘娘。
好一出男建功女守貞的大戲,偏偏我就不好這一口。那薛平貴登上寶殿靠的是娶了公主的保駕,若我是王寶釧,定不會做這種徒增煩惱的蠢事。
偏偏小翠有了阮安蘭就會滿足,此番直接上前,取過朱筆就要給阮安蘭畫唇。我在旁觀看著,小翠拿筆的手很穩(wěn),阮安蘭也是習(xí)慣了小翠的精心侍弄。我見他垂下眼安心受著,任著朱筆在蒼白的唇上蜿蜒出精巧的紅。
那個夜晚,為了應(yīng)景,戲園老板特地挑最喜慶的一場《彩樓配》來獻給貴人,阮安蘭扮作的王寶釧,嬌羞又不失堅定地唱道:
“彩樓事兒對他論
且莫錯過好光陰。
倘若姻緣你有份,
就是天臺路上的人?!?p> 這是王寶釧與薛平貴定情的一場戲,尹老爺喜笑顏開地看著江柳與尹伯勛,江柳微微含笑,害羞地低垂著頭,尹伯勛正襟危坐,眼睛卻不時瞟向一旁的未婚妻。小翠一雙眼直直地盯著臺上的人,眼底滿是傾慕。我一雙眼無趣地到處瞟,偶爾與尹仲烈看過來的目光相撞。
變故發(fā)生在看戲的中途,兩個不速之客求見,都是相熟的面孔。
龐四爺與我那二叔。
這二人顯然是不受歡迎的,特別是在之前小翠撞破我那二叔肥厚的唇壓在阮安蘭瘦削的面上后。江柳對于這些事略知一二,連忙揮手將一群小孩子攆到屋里去。
我只知道那時小翠最后沒讓他得逞,卻不知她究竟做了些什么,關(guān)于這些事,她與阮安蘭絕口不提。
臺上阮安蘭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我隔著窗看見我那二叔怨毒又飽含著欲望的目光射向熱鬧的戲臺。
只不過這番二人前來不知是和尹老爺說了些什么,只見尹老爺面色不虞地點了點頭,阮安蘭唱戲的聲音,竟然便戛然而止了。戲班子紛紛擾擾,隱隱有要散場的意思。
我還正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身旁的小翠便如飛了出去。等到我趕到他們身邊時,小翠拉著阮安蘭的袖子,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
我不知所措地望了阮安蘭一眼,他妝還未卸,猩紅的眼底幾乎要與猩紅的面妝連在一起。
小翠拽著阮安蘭的水袖,聲音低得不像她:“安蘭,你別去好不好?”
阮安蘭低垂著頭,由小翠勾勒出來的紅唇抿了一抿,卻是無言地一點一點將小翠拉著的手掰開,扭頭便向外走去了,上了龐四爺和我二叔來時的那輛汽車。
小翠愣在原地一剎,哽咽著對著他的背影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阮安蘭!別讓我再看見你?。?!”
我看見他的背影僵直了一瞬,身上的戲服還沒換下來,拖拖拉拉地,上車的時候還被絆了一個趔趄。
他們說阮安蘭坐上車給洋人唱戲去了。
他們說阮安蘭第二天被抬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