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的一切都很真切,舒明瓊笑對著我,不知何時躋身到我那又小又閉塞的房間里來。她身著一襲鵝黃的對襟襖裙,領(lǐng)子拉得很高,顯得她一張小圓臉明艷又討喜??衫咸粕系奈移颓撇簧希运M屋來,那明黃的顏色好像刺了我的眼,顯得我這小房間總格外陰暗和狹小。于是我理所當然維持著我得了癡癥的樣子,縮在房間的一角,對她不理不睬。
我那三姨娘當年是個名動京城的窯姐,潑辣又會逢迎,本不必跟著我爹回來做小伏低,可也耐不住歲數(shù)大了,眼看著即將成為被落下的殘花敗柳,只得找一個有錢的傻子嫁了,恰巧我爹經(jīng)商到那京畿之地,正好被拿去充了大頭。
想想還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倒是有點《琵琶行》的意味來。
不算晁熙,我有五個妹妹。都是那些便宜娘帶給我的,同父異母的庶女。
而眼前這個,舒明瓊笑得可人,站在房里不規(guī)矩地四處張望,顯然并沒有想問侯我一番的意思,而我自然是沒有將她逐出去的權(quán)力的,于是冷眼旁觀,倒像是一條敢怒不敢言的看門狗一般,只可惜我連發(fā)出“嗚嗚”警告聲的權(quán)力都沒有。
畢竟我爹還沒回來,我暫時還沒獲得在府里橫行霸道的資本。
“姐姐房里雖然不大,但是卻相當雅致,不愧是當年著名的才女。”她自顧自地說著,并沒有讓我說話的意思,而我嘲笑般地向她看了一眼,想問問這僅次于下人居住的耳房的小間有何雅致之處,能讓一向視我如瘟災(zāi)的她紆尊降貴到這種地方。
顯然她并不在意我有什么想法,倒是興致盎然地將我桌上擺著的一個我爹去年帶回來的小擺件拿起來,又渾不在意地將其放回去,如此幾次,終于將興致轉(zhuǎn)移到了我?guī)Щ貋淼哪莻€鏡子上面。
“這個鏡子倒是別致,不知姐姐是從何處取得的?妹妹都未曾見過這等好東西,姐姐可不許藏私?。 彼弥R子頗為激動地仔細端詳,又招呼著身后跟著的小丫頭,竟還在我的地盤做起主來了:“小蠻,你過來看,姐姐這的好東西還真是不少!”
那丫頭也緊跟著進來,頗為激動地同她主子商討一氣,好像終于是使舒明瓊這姑娘下定了決心似的,張口幾句話含含糊糊,卻又明顯流露出向我討要的意思。
我納悶為何當著我這下等人的面還有做戲的由頭,而又不得不夸贊一句這孩子從小跟在那三姨娘身邊長大,將一手爛牌生生逆轉(zhuǎn),本來是最不受老太太待見的身份,偏偏能靠一張小嘴引得老太太愛屋及烏,連帶著對她娘那扶不上墻的身份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確實是三姨娘將畢生所學(xué)傾囊所受。這引得其他人對她二位避之不及,平日里就算我那手腕冷硬的后母也難免給她們幾分薄面。
只是這種情況在老太太心疾發(fā)作、一命嗚呼之后就沒再出現(xiàn)了。說起來,距老太太駕鶴西去已有半載的時間,我對宅子里的局勢也是偶爾聽下人墻角才有些了解。當年借著老太太得勢的這二位母女亦是嘗到了被人捧高踩低的滋味,只是想起這番后又瞧舒明瓊,才看出這明黃雖然在我的陋室中顯得光彩熠熠,但卻是被人漿洗得發(fā)白發(fā)舊,又看她那副好似多年沒見過好東西的樣子,對于她這半年的生活現(xiàn)狀,我應(yīng)當也是有些了解。
偏偏我是人在屋中坐,禍從天上來,她舒明瓊母女的死活好壞同我有何關(guān)系?縱使她們是冬日不著暖、夏日不挨涼,那也比我的生活要好上數(shù)倍。
要東西竟然要到我的頭上,而且還是尹仲烈送的東西,想她是忘了她當年是怎么句句戳心地嘲諷我、我當年又是如何發(fā)瘋時候劃花了她的臉?,F(xiàn)在瞧她,也能隱隱約約看到她臉上有兩道不太明顯的劃痕,縱使她娘法力通天又如何,還不是照樣不能用瓶瓶罐罐的去疤霜堆砌還原出她那女兒那張貌美如花的臉。
我從角落里微微起身,原本想說“滾”的喉頭滾動了一下,終究還是斟酌著措辭、比較有禮貌地拒絕了她:“這恐怕不行,妹妹還是先走吧?!?p> 舒明瓊原本期待的神色黯了黯,旋即又揚起一個笑容,“既然姐姐不愿忍痛割愛,那好吧。”我見她隨手將東西塞給身旁的丫頭小蠻、被拂了面子似的轉(zhuǎn)身欲去,心中剛要松一口氣,卻見她又折返,取過鏡子端詳一番,嘴角微笑弧度不變。
那個后來在我耳邊回響過好幾遍的“砰”聲,就這樣響了起來,當真是震耳欲聾、掀屋震瓦。
我也是愚蠢到家,到這一步我要還不知道她想做些什么,那我也不必再在這個家里茍活了。
這本是很理所應(yīng)當?shù)囊患隆Jケ幼o、缺衣少食的我那可憐妹妹舒明瓊?cè)绻胍俅潍@取一些重視、寵愛或者什么別的東西,在父親離家、后母當政的情況下,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向強者示弱和賣慘。
被人綁架固然是一個很好的招數(shù),只是但凡同歹人一起踏出這宅門一步,我后母就可能以失了清白拿捏住她。既要處于這個家里、又要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威脅,條件符合的好像只有我一個。
后來的事情很模糊,畢竟事情發(fā)生時我都記憶不是很清晰,何況時隔多年在夢里回想。可聲音卻是明顯而清楚的,比如鏡子摔了以后丫頭小蠻“啊”的一聲嬌呼、舒明瓊隨后又嬌笑著一鼓作氣將我桌上擺件拂袖揮到地上的“嘩啦”聲、房間外聽到動靜的傭人急忙要進來的雜亂腳步聲,還有我這好妹妹輕輕的啜泣和丫頭小蠻尖利的、有關(guān)大小姐又發(fā)瘋了的呼喊。
我冷眼觀察著,看明黃色的舒明瓊待在我灰色的房間里。掀翻我桌子時她鵝黃的裙邊沾上了我破碎硯臺里的墨汁,倒像是在一片花海中盛開的一朵墨蓮。鏡子的碎片散落了幾枚,也掩映不上我昏暗房間里零星的陽光,鏡子上仕女的臉碎了一個疤,同周圍的一切一同陷入黑暗。
我舒晁歌從小就不是什么好相與的人,既然她要刻意制造我再次發(fā)瘋的假象,我自然沒有不順遂她意的道理。于是我撿起地上摔壞的硯臺、一步步朝她走過去,看她似真似假般驚慌地到處逃竄。只可惜那丫頭倒是個忠心的,在我揮動硯臺準確地砸中她主子的腦袋前舍身取義,用自己的腦殼生生替舒明瓊承受了一劫。
鮮血從我的手下涌動出來,我的房間里好像除了明黃和灰暗又有了其他一些鮮活的顏色。我向我的好妹妹笑了笑,上前用沾了血的手摸了一把她的臉。此時我余光里看見我那后母身旁得力的大丫頭已經(jīng)要跨過門檻進來,于是我將手抽回去,有趣地看了一眼恐慌的舒明瓊,乖乖地被一眾下人鉗著脖子扭送著帶出房間。
這有什么,我早就習(xí)慣了。
此時我那三姨娘聽聞女兒受傷姍姍來遲。舒明瓊可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自然是三步并作兩步奔到親娘懷里好好地訴一訴苦。許是看見了女兒臉上的血跡、許是又瞅見了我這張惹人憎惡的臉,開始大聲咒罵,要不是身邊的丫頭拉著,可能早就沖了過來給我?guī)装驼埔越庑念^之恨。
我確是看了一場精彩絕倫的好戲,可惜囊中羞澀,只得讓我想要仰天大笑幾聲以作捧場。
有了得力的大丫頭引路,我那后娘自然也是姍姍來遲的一眾大人物之一。
舒明瓊見此情景,哭哭啼啼地向后娘御駕似的一眾隨從接靠過去。未語淚先流,明黃色裙裾上沾染著的黑色印記和臉上的血痕好像成了控訴著我種種暴行的鐵證,此時那被我一個硯臺砸倒在地上的丫頭小蠻掙扎著站起來,血淚合流地將我施暴的過程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
好戲一場。
我被強行按著頭跪在一眾隨從中,防止我突然暴起傷人。舒明瓊小鳥依人地靠在后娘身旁,低著頭默然不語。我那后娘從這個角度看竟然也顯得有些高大。她本喜紅艷,一身絳紅擺裙倒襯得她確實姿容艷麗。我不太知道這身紅艷的裙上沾染了多少像我一般不服管教的人的血,只是她確實知道如何制住我這種看似毫無保留的瘋子。
“劉媽多次看管不好大小姐。大小姐是什么脾性,我不清楚,她還不清楚嗎?這種不聽話的東西,依我看就不如打一頓拖出府去,”她抬眼沖著我身側(cè)來自三姨娘的一眾,又垂目張口繼續(xù)道:“這年關(guān)將近,鬧出人命確實也不夠吉利,不如就小懲大誡,力度你們自己掌握?!?p> 她又掀起眼皮看向我,聲音又輕又緩:“既然大小姐這癡癥始終是藥石不醫(yī),那不如就讓她在旁觀看著,說不定刺激之下,這狂癥就能好了——”說罷,體貼地轉(zhuǎn)向三姨娘那邊,詢問的語氣道:“你看如何?”
三姨娘這邊雖然沒能將我泄憤,但也大概知道我后娘這番動作的用意,自然是連連稱贊其處事熨帖,表示就這樣定了。
我記不清當時的心情,千篇一律的場景、千篇一律的人,我千篇一律地被人扭住脖子跪伏在地上,唯一的變化只是我又即將失去一個生命中重要的人。
我應(yīng)當是又哭又喊的,可我這人從小就不愿讓外人看了笑話。于是我只呆呆地注視著地面,眼睜睜地看著劉媽被人從房里像對待一條死狗似的拖出來,又向著不明處拖去。
我多希望被拖走處刑的是我自己。
夢該醒卻未醒。
是夜,我同尹仲烈依偎在一起,我將滿臉的鼻涕眼淚蹭到他的衣襟上。他同我說他罩著我,卻沒告訴我這是一場沒有標明歸期的離別。
夢醒時分。
我坐在一堆破桌爛椅中間,迷迷糊糊地看著滿地碎屑,想起今天已是臘月,又將迎來一個喜氣洋溢的年。
今天這一出,我只當是碎碎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