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世清一把年紀,早已在江湖風霜刀劍中活成了老油條,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只有在云逸面前,他會露出慌亂的神色,像是淘氣怕被家長責罵的兒童一般,場面著實詭異。
云逸豈會看不出他明顯的口是心非,只把玩著柳條,說道:“世清,你也會開始跟我玩面子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伎倆了?”
“世清不敢?!北R世清忙低下頭,支支吾吾道:“世清、世清只是擔憂長岳劍派和銀月宮打起來,生靈無辜涂炭罷了?!?p> “無辜涂炭?”云逸冷笑一聲,“誰無辜,哪里無辜?要不是他們貪婪無度要去奪什么心頭血,你那三言兩語豈會挑撥的動?作繭自縛,你告訴我他們無辜?”
盧世清道:“可是銀月宮......”
云逸打斷他的話,丟開柳枝,將兩只手攤開在他眼前晃了晃:“銀月宮更不無辜,我為什么早早把閣主之位給你你明白嗎,難道是我閑的沒事大發(fā)慈悲?”
云逸的兩只手,纏軟無力。揚起的袖口之下,左右腕子上各有一道蜈蚣似的疤痕。
盧世清蹙眉道:“師父,您的手怎么了?”
云逸不答,從腰間把酒葫蘆扯下來,捏在半空。沒過多久,握著酒葫蘆的手就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手忽然一松,酒葫蘆掉在地上摔開了口,佳釀四濺。
云逸看著自己的雙手,說道:“這雙手被挑斷了筋,好不容易治好了外觀,卻再也提不起東西來了。拿筆?晃成這個樣子更是不可能了。世清,你知道是誰做的嗎?”
盧世清大驚。三四十年前,云逸突然將閣主之位草草傳給他,而后便去云游天下了。他從未告訴過盧世清他是因為兩只手的傷,而放棄聽雪閣的。
盧世清趕忙問道:“是誰做的?”
云逸道:“時間太久了,我也不記得他的名字了,反正啊,是銀月宮某個缺了大德的宮主干的。還好我命大沒死在他手上,東躲西藏了好多年,學會易容之術(shù)給自己換了副皮囊,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失去的終究是拿不回來了?!?p> 盧世清更加不解:“銀月宮主為何要傷師父?您與他們何仇何怨啊?”
“這就說來話長了,我懶得講?!痹埔葺p輕一語帶過,絲毫沒有同他解釋的意思,“世清,我生來沒有絲毫內(nèi)息,這輩子練不了武。武功學不成,那我就去習文。我好不容易建立了聽雪閣,手卻又廢了。文寫不了,那我就去學醫(yī)治我的手。醫(yī)術(shù)終于大成,可是再奇絕的醫(yī)術(shù)也治不好斷裂的經(jīng)脈。我活了不知道多久,卻事事皆不如意。我,又何其無辜啊。”
盧世清看著師父,口齒伶俐的聽雪閣閣主,此刻竟說不出話來了。
云逸的手慢慢撫上蒙眼的白紗,想是要把紗拽下來,可終究沒有動。他自顧自道:“狗屁的樓蘭心經(jīng),狗屁的中原寶冊,狗屁的貪婪人心,害得一大群人百年來不得安生。又愚蠢,又可笑?!?p> 樓蘭心經(jīng),中原寶冊。這是兩個連盧世清都從未聽說過的陌生詞匯。
盧世清茫然道:“師父,您在說什么?什么樓蘭、中原?”
云逸轉(zhuǎn)過頭來,面對著他,可白紗下的眼睛卻不知望向何處。他的聲音平靜下來些許,說道:“這是二百年前的秘事了,你不必知道。知道的越多,便越會惹禍上身?!?p> 盧世清聞言,便不再此事上追問。他低聲道:“從前世清一直不明白。您明知人心貪婪,為何還要放出去那心頭血的謠言引起紛亂?現(xiàn)在,終于是窺見一絲門徑了?!?p> 云逸的上挑的嘴角忽然垂了下來,說道:“那可不是我放出去的。心頭血是百年前不知哪個閑出屁的人編的,雖然流傳了一陣子,但影響并不算大。我不過是在十多年前把這玩意發(fā)揚光大了。他們不是愛權(quán)愛勢愛爭來奪去么,那我就讓他們爭個痛快,沒有什么是比看他們自相殘殺更好笑的了?!?p> 那十多年前忽然甚囂塵上的寒氏心頭血傳言,原是出自云逸之手。他借助聽雪閣的勢力,將這個消息散布了出去,導致愈演愈烈。三山聯(lián)盟便是第一個在這場陰謀中獻祭的門派。
盧世清依稀覺得,云逸已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而逼瘋他道,就是這個江湖中貪婪無度的人心。有人毀了他漫長的一輩子,他便要毀了這個江湖。
可面前這人是他的師父,他一生都不可能違逆的伯樂。若不是他,豈會有如今名揚四海的聽雪閣,更無享譽天下的聽雪閣主,盧世清。
云逸的目光停留在盧世清花白的發(fā)間,幽幽然感嘆:“世清,世間清明,你的名字真好聽。凡塵本清明,濁了這江湖的,從來都是人心?!?p> 盧世清終于放下了顧慮,說道:“世清明白了。師父,不論您要做什么,但凡用到世清的地方,世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云逸終于笑笑,又回歸了那副吊兒郎當?shù)膽猩⑿蜗?。從地上撿起酒葫蘆,也不嫌臟地用袖子把粘在上面的泥土擦掉,一邊走一邊道:“做事貴精不貴多,你把這一件事做好,我就燒了高香了?!?p> “師父放心?!北R世清跟上他的腳步,“師父,不知長澤可在奉天?”
云逸笑道:“怎么,想他了?”
盧世清道:“長澤天賦異稟,我本有意栽培他,可他卻忽然離開聽雪閣,實在是可惜。”
云逸道:“可惜什么,你難道還想把閣主之位給他不成?”
李長澤于聽雪閣時寫出了不少奇絕文章,文采斐然如鶴立雞群。且人又聰明事故,斡旋于各種人之間皆能游刃有余。他雖年輕,但經(jīng)歷練,閣主之位并非擔當不起。
盧世清斂眉頷首,雖不語,但卻是默認。
云逸對這個回答并不意外,灌了一口酒說道:“他在觀風嶺給老娘上墳呢,過陣子應該會回從前那個小園子里住上一段時間。你想見他就跟著我去一趟唄?!?p> “是?!北R世清面露喜色。看得出,他是十分欣賞李長澤此人的。李長澤離開聽雪閣,一直是他大為惋惜的一件事。
奉天城,青竹巷子的盡頭,杏梨滿地,坐落著一幢雅致的小園,牌匾上三個娟秀的大字“溫柳園”。
這里曾是溫寧兒和柳深深的家,雖然空了很多年,但總會有人定期來打掃修繕,因而不僅不破敗,反生機勃勃。
隱有琴聲悠長。
云逸和盧世清提著一些路上買的吃食走進園中,李長澤正在樹下?lián)崆?,看到兩人,停下?lián)芘傧业氖种福玖似饋?,說道:“云前輩,閣主,如何了?”
云逸道:“我倆辦事,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長澤笑道:“的確如此,是我多慮了。”
盧世清見到李長澤,欲言又止。云逸一把攬過兩人的肩膀,說道:“你們兩人有什么話日后再說,今日先陪我喝酒,不醉不歸。”
不由分說將兩人拉進屋來。云逸拿出一柜子的佳釀,碼在桌上,又將吃食的包裝拆開,直接扔在桌上,說道:“這也算是有酒有菜了?!?p> 桌上有油花花的燒雞,一包沾滿了鹽粒兒的花生米,還有些炸貨干果,樣樣都是云逸愛吃的。
誰讓云逸輩分最大。盧世清和李長澤無法,只得陪酒。他們兩人皆用小酒杯,輕酌細飲,云逸則把酒全部倒入酒葫蘆里,喝水似得往嘴里灌。酒量如何,高下立見。
這一局不是什么聊天談話局,全程便是兩人陪著云逸一人狂飲。云逸雖然嗜酒,但甚少有狂喝不停的時候,連菜都沒怎么動。
盧世清和李長澤又勸不得他,反被他勸著一杯又一杯地喝。這酒局還沒開始便臨近尾聲,除了云逸,那兩人都趴倒在了桌子上。
橫七豎八的酒瓶散落在地上。
“哎,哎哎?!痹埔萸昧饲米雷?,試圖將那兩個東倒西歪的人喊起來,“別裝死啊,這才哪到哪?”
李長澤面前支起頭,眼中滿是醉意,揮了揮手道:“真的不行了,云前輩,您今日是怎么了....放過、放過我和盧閣主吧?!?p> 盧世清雖然年長一些,但酒量也不算高。李長澤還能勉強說兩句話,他卻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了。
“無趣?!痹埔荼г沽艘宦?,李長澤連答話的力氣也沒了,沉沉地趴回了桌子上。
房間里只剩兩人醉酒粗重的呼吸聲。云逸自嘲地笑了笑,美酒本烈,入口便成水,越喝越清醒,越喝腦子越明白。
原來自己連喝醉的權(quán)利都沒有。
酒葫蘆空了,云逸一連拎起四五個酒瓶都空空如也。他有點煩躁,踢翻了好幾個瓶瓶罐罐,最終在桌子底下找到了半瓶沒喝完的酒。
他轉(zhuǎn)頭看去,窗外滿月初上高樓,銀光粼粼。
拿起酒瓶,也不管酒葫蘆了。推開門走到了院中廊下,一盞紅燈映白月,銀河如素練,撕裂長空。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喝!”他舉起酒杯,邀月共飲。抬起頭,將清澈的酒釀倒入口中。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在寂靜的夜晚望向這輪明月,總能詩性大發(fā)揮斥方遒,留下諸多酸唧唧的詩篇。云逸對這些無病呻吟的詩,向來嗤之以鼻。
可今日,云逸卻感覺自己是越活越倒退了,他本以為自己早就過了瞎矯情的年齡??煽粗@月亮,心中卻忽然升起了一股寂寥孤獨的感覺。
云逸輕聲念道:“誰人與我共飲,誰人與我玩樂;誰人與我并立,誰人與我長歌?浮生一問堪幾許,對酒明月嘆奈何。”
圓月的輪廓透過覆眼的白紗看去,顯得有些毛絨絨的,像是被糊上了一層毛邊紙似的。
眼上遮著東西,即便是能看見外物,也終究不似堂堂正正地看那般清晰、明亮。
他已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清清楚楚地看著這個世界了。
云逸慢慢地抬起手,摸到白紗的邊緣。停頓了片刻,將那紗拽了下來。
眼前的景物豁然開朗,一花一草,銀月晴空,樹影搖曳,忽然都變得十分真實而明媚。
他都快遺忘了這才是這個世界原本的模樣。
云逸揚起頭,眼里盛滿了細碎的月光。在眼底深處,與月光相輝映的,是宛轉(zhuǎn)閃過的一縷琥珀金色的芒彩。
金眸,銀月。
交織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