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注定無眠,溫縈站在一條回廊上,仰頭看著一輪銀光流瀉的殘月。
一兩只烏鴉在樹上聒噪。
李長澤從地下室里出來便走進追龍閣,好半天沒有出來。臨近子時,他從閣中走出,眼中有暗芒點點。
抬頭便看見站在廊下的溫縈。他頓了頓,走上前來,解下身上的披風蓋在溫縈身上,說道:“這么晚了還不睡,春寒猶在,小心傷寒。”
“這些屋子也不知誰人住過,怎么能在里面睡得著。”溫縈接過披風的系繩,吹風這么久不是不冷,而是難以在意。她看了看李長澤的手,空無一物,說道:“你找到了嗎?”
李長澤搖搖頭:“追龍閣中有太多機關(guān),我解了一些,還有一些沒解開,拿不到卷宗。眼睛快看瞎了,明日再說吧,也還不急。”
溫縈收緊披風,低頭不語。她實在不知道應(yīng)該和他說什么,才不會觸碰到彼此的傷處。
李長澤道:“小縈你餓不餓,不睡覺的話,我去給你煮點東西吃?!?p> “蝦仁粥嗎?”溫縈下意識問道,擺了擺手,“我可不吃那玩意,油膩膩的。”
李長澤一愣,笑出聲來:“我煮紫米粥,加冰糖,好不好?”
溫縈點點頭。她忽然覺得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李長澤沒有沉浸在恨意中時,他身上還是有那個溫柔的少年影子。李長澤說道:“你先進屋等一會,我一會兒就回來。”
溫縈看了他離開的背影一會兒,兀自笑了笑,走進了屋。
圓桌上,一盞紅燭搖曳。溫縈一手橫在桌上,一手托腮,盯著那跳躍搖晃的火焰發(fā)呆。
不久,李長澤端著兩碗粥和幾碟小菜走了來,將桌上雜亂的東西推到一邊。他端起一碗粥,放下調(diào)羹攪了攪,放在了溫縈面前。
紫米粥冒著氤氳的熱氣,飄散著紫米獨特的甜香味道。溫縈道:“真是很久沒有喝過了。”
李長澤道:“我也許久沒有給人做過了?!?p> 兩人對坐,一勺一勺喝著粥,沉默的時間要遠遠大于說話的時間。如果說沉默是金,那這頓飯的功夫就已經(jīng)攢出一籮筐金子了。
李長澤似乎也感覺到氣氛的尷尬,主動說道:“小縈,你同我說過,你記不得從前許多事情,那你是怎么確定我的身份的?”
溫縈十分感激他主動說話,放下調(diào)羹,從懷中荷包里拿出那枚紫晶戒??吹剿鼤r,李長澤明顯一怔。溫縈把它放在桌子上說道:“那天晚上我從地上撿起來的。我做了個夢,夢見你曾說過要給我買紫水晶的,你一直戴著這戒指,我覺得不像巧合?!?p> 李長澤拿起那戒指轉(zhuǎn)了轉(zhuǎn),剔透的紫晶在燭火下更顯華光。他怔忡道:“這塊水晶還是我來長安接你時買的,花了我?guī)讉€月的月錢,讓城里最好的珠寶匠打成了戒指,打算親自送給你。只可惜,到最后也沒能送出去?!?p> 溫縈想,李長澤一定是在那時遇見了寒蘇,而后吃了無數(shù)常人難以想象的苦痛。她說道:“你戴了那么久,為什么要扔掉?”
李長澤一滯,唇角勾起一抹苦笑,說道:“我舍不得。不過那夜我終于下定決心斬斷前塵的時候,把它丟了,卻又把你找了回來。世間的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真的是很難預(yù)料.......”
溫縈微凝著眉,難以言說的情緒漫上心頭。李長澤又道:“這戒指我戴了兩年多,一直十分愛惜,幾乎沒有磨損。你若是不嫌棄,拿去也好?!?p> 溫縈還沒說話,李長澤又把戒指扔在桌上,很快否定了自己剛剛的話:“罷了,送人東西哪有送二手貨的道理。等我空了,再去買一個送你?!?p> 溫縈伸出手,拿起那枚戒指,第一次燈下仔細看它細膩的紋理。這枚戒指設(shè)計精巧,戒環(huán)還是可調(diào)節(jié)收縮的銀器。她翹起食指,將戒指套在了上面,揚了揚手道:“好看嗎?”
李長澤先是一愣,后即笑道:“你皮膚白,這紫色的玉石很襯你?!?p> 溫縈笑笑,放下手,捧起粥碗,調(diào)羹一下下攪著,心情又沉重起來。
李長澤道:“你在想寒宮主?”
溫縈眨眨眼,沒有否認,她知道李長澤看人眼色的本事極強,辯也無用。只是知道他在寒蘇劍下受過的苦痛后,她不想在他面前提起寒蘇這個名字。
李長澤道:“你放心,我不會直接與他動手。闕天盟雖然倒了,但這只是個開始,還有很多好戲沒能上場?!?p> 溫縈道:“我知道。闕天盟背后尚有其他勢力,當年發(fā)生的事情也多有曲折。你既然察覺到了,寒蘇也不會察覺不到?!?p> 李長澤又開始用手指敲桌面,他沒說話,算是默認。
片刻后,他說道:“小縈,你要留下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溫縈愣了一愣,嘴唇一抖,卻沒想好怎么回答。
李長澤嘆了口氣道:“算了,你就在這里等寒宮主來找你吧?!?p> 溫縈道:“寒蘇不知道我來洛陽的。”
李長澤有些意外,敲了敲她的腦殼:“你膽子真大,不會武功孤身一人就敢來這是非之地。”
溫縈道:“洛陽又不是陰曹地府,有何來不得的。再說,你武功那么好,我跟你待在一起,有何危險?!?p> 李長澤看著她的臉,無奈道:“好吧,不過寒蘇就算不知道你在洛陽,但他也會來的?!?p> 溫縈疑道:“為何?”
李長澤笑了笑,并不答話,偏過頭看著外面冉冉升起的銀月,說道:“我總覺得,這個夜晚不會這么平靜?!?p> 月落烏啼,薄霜覆葉,輕云緩緩遮嬋娟。
吃過飯,李長澤收走了碗盤,拒絕了溫縈幫他洗碗的請求,徑直走了出去。陌生的房間又陷入了死寂,燭火偶然爆一個燈花,都讓人心驚肉跳一番。
溫縈百無聊賴地在房中轉(zhuǎn)悠,最后坐在一張榻上看書。這房間不知道是誰的,不知道誰睡過床,溫縈沒有潔癖,卻也不想睡陌生人睡過的床。
此夜就沒打算睡覺,她盤算著明日一定要去城中找家客棧住,也好過在這陰森森的地方徹夜不眠。
樹上烏鴉啼叫兩聲,振翅而飛,抖落兩三輕羽。溫縈感到腳下一陣風涼,感知危險的第六感洶涌而來。她一骨碌爬起來,走到窗邊。
追龍閣處,有兩個黑影站在墻頭上,一人雙臂環(huán)抱,一人手握折扇,在月下對視。
溫縈心里不由得一跳。那兩人離她所在房間不遠,她大氣不敢出,只露著一個頭悄悄看著墻上的動靜。
李長澤不知是單純的烏鴉嘴,還是神機妙算,今夜果然不太平。那兩人僵持沒多久,便打作一團。
兩人都沒帶長兵器,又是站在陡峭的墻頭上,行動余地不大,故打斗的聲音極小。兩人實力皆不弱,但確有差別。沒過多久,拿折扇的人就將另一人打下墻,傳來一絲悶悶的撞擊聲。
不過拿折扇的人也沒討到好,手中的折扇明顯撕成兩截。那人揚手,將壞扇丟在了墻下,隨其一躍而下。
庭院又恢復(fù)了寂靜。溫縈等了好半天,確定沒再有情況發(fā)生,才敢悄悄溜出門去,往那墻頭下一探究竟。
她卻不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打斗的。她來到墻下時,才看見李長澤蹲在墻根處,把玩著一只壞掉的折扇,折扇邊緣還有一絲血跡,表情十分耐人尋味。
溫縈走來,他也不感意外,說道:“吵醒你了?”
溫縈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哪兒啊,壓根沒睡。君宇哥哥,你神機妙算啊,前腳說完后腳就來事,這樣的本事不去支個算命的攤委實浪費。”
李長澤合起折扇,笑道:“不是神機妙算,只是預(yù)料之中。我剛從追龍閣出來,里面的機關(guān)被盡數(shù)破解,櫥柜被翻得七零八落。這必是有人心虛,夜半來毀尸滅跡的?!?p> 溫縈恍然大悟道:“羅正興說,當年的事非他一家所為,那闕天盟倒臺了,與他同流合污的人必然心焦?!?p> 李長澤哼笑一聲:“江湖蠢人如過江之鯽,未必看得明白銀月宮和青狐谷的計謀。但身在此山中的人,一定能猜到闕天盟的倒臺是怎么回事。但他們沒有證據(jù),不能大張旗鼓將黑鍋扣在銀月宮頭上,便只能趁亂來抹去曾經(jīng)留下的蛛絲馬跡,以免引火燒身?!?p> 溫縈道:“那偷東西的人,必定就是幕后黑手。”
李長澤點點頭:“是啊,只不過太心急了,下了一招壞棋?!?p> 溫縈道:“剛才把小偷打下去的人,莫非是你?”
李長澤笑道:“我不會用扇,我也想不到有幾個會用扇的。除了獨行雙雄之一的凌雅之,就只能是寒蘇了。不過能把這扇子用成兩半,也是人才?!?p> 說著,晃了晃撕成兩半的扇面。
溫縈想了半天,才道:“我怎么不知寒蘇會用扇,從未見他用過?!?p> 李長澤將扇子扔在土里,站起來道:“寒蘇的武功已是無法衡量的地步,萬般武器皆能用得,只是威力參差。他一般所用的還是最為熟悉的劍,但其他武器也未必不用?!?p> 溫縈心想,你這比我還要了解寒蘇。為了他的報仇大計,李長澤想必做了很多功課。
李長澤道:“寒蘇果然不曾離開洛陽,他想必就在附近。小縈,你要不要去找他?”
溫縈道:“我....我找他做什么?”
李長澤微微一笑:“那黑衣人偷走的東西,想必已經(jīng)落在寒蘇手里。我想知道當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小縈,你就當是幫幫我,可好?”
溫縈猶豫片刻。她雖然沒有摻和進紛爭中,但她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已陷入風云。就算不幫李長澤,她也十分好奇當年事情的真相。
溫縈道:“好,我明日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