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姐姐每次來宮里的時候都會給我?guī)┬缕娴耐嬉鈨?,上次那兩只鴿子飛走后,姚姐姐又給我?guī)Я诵?,可惜我并不怎么識字,但在這軒墨閣待久了,上面有些字還是有些印象的。
姚姐姐知曉后便開始耐心教導我認字,這幾年她待在宮里的日子比以往多了許多,只是大多時間她都去了太后的慈寧宮。
倒是周鴻文,他來找姚姐姐的次數少了,甚至我已很久沒看到他再來這里了。有時候我一個人見到他的時候,與他打招呼他會笑著回我。可是當我跟姚姐姐一同走的時候,他便會一臉嚴肅地向周姐姐行標準的禮儀,然后就稱有事先走走一步。
姚姐姐也是滿臉的無奈,眉眼間略顯憂傷。
慶云這個活潑的人一時間也沉寂了許多,她每次看向姚姐姐的神情中都會帶著憐憫和悲傷。
我不知她們如何突然變成了這樣,但在我得知姚姐姐要嫁人的消息后,一切都明了了。
我八歲那年,丞相府和陳國公府籌備了兩年的婚禮開始了。
聽說早幾天這兩家就已經張燈結彩了,陳國公府遠在青州,國公府的大公子騎著馬,帶著彩禮和一眾奴仆前來迎接。
等陳國公的大公子到的時候,丞相家的大小姐已被送至花轎。聽當時看到的人說,新娘子一身正紅禮服,頭戴獨尾金鳳釵,以金邊綢扇掩面,雖看不清容貌,但單看身形也覺風姿綽約,是個絕佳的美人。
而那陳國公家的大公子也是氣宇軒昂,一表人才,眾人皆說這二人乃是天作之合。
陳國公家為了不讓障車的習俗耽誤了吉時,在大街上沒少撒錢。轉氈時,更是給新娘子鋪上了狐皮氈。
我記得,那日太后也一早就出了宮,聽說是去相府為姚姐姐送行。
我還聽說,這門親事就是太后促成的。
自姚姐姐嫁入陳國公府后,我便再未見過她了,連帶著周鴻文我也很少見到了。
我開始專心研習書畫,也會時長讀一些姚姐姐留下來的書,偶爾也會看下姚姐姐走前送給我的畫,有時我還會在紙上畫出姚姐姐的模樣,但總畫得不甚如意。
我本以為以后便都是如此,沒想到在一年后的宮宴上我又見到了姚姐姐。只是她已將青絲挽了起來,打扮成婦人的模樣,舉手投足間更是多了幾分溫和。陳國公的大公子看似對她極好,兩人相敬如賓,像極了神仙眷侶。
那日周鴻文也出現(xiàn)了,他站在角落里遠遠地瞧著那邊好久。夜晚時,我?guī)е憬闼团c我的禮物回到軒墨閣,清冷的月色下,我看見周鴻文趴在桌子上喝得酩酊大醉。
軒墨閣里就屬我待的那處最為清凈,距上次見到姚姐姐已經又過去了一年,我也開始學著他們將自己的畫呈給陛下,然而呈過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其中還有許多彎彎繞繞的東西。
就比如說我前幾次呈畫的時候,那個負責呈畫的內侍還讓我多給些銀子。幸好此前有宮女姐姐找我畫相,否則我這沒有俸祿的怕是沒有出頭之日了。
在經過幾次呈畫后,我的畫終于得到了陛下的嘉賞,而我也終于在軒墨閣有了些許名氣。
然而,同年,有一位花名“飛鴻公子”的人在民間名聲大噪。據傳聞,他每次現(xiàn)身都會戴上斗笠,因此無人見過他的真實面貌。并且他的周身會有一股酒氣,有人憑此在各大酒坊蹲他,卻從未見他去過。陛下也曾多次命人邀他入軒墨閣,他卻從未答應。
我也有幸見過“飛鴻公子”的畫作,驚覺這些手法竟和周鴻文的技法很是相像,當時心中有幾分猜測,卻也不敢妄下結論。
有一夏日,我受掌事的命,將“飛鴻公子”的畫作藏于畫閣,沒想到畫閣走水,我險些給那些名家畫作陪葬。
那場火燒毀了我大半的頭發(fā),在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敢摘下帽子露出里面亂糟糟的被燒焦的頭發(fā)。
那次的記憶可真是深刻,深刻到即便是現(xiàn)在我也能聞到當時東西燒焦的味道。
“阿姝,醒醒…阿姝…”
是誰?是誰在叫我?
我廢力地睜開雙眼,小蓮正擔憂地看著我。
我看著一片漆黑的四周,放眼望去隱約間可見幾顆枝繁葉茂的樹木。稍抬眼看遠方的天空,無數星星映入眼底。下一秒,我卻看到遠處劃破黑夜的火光和連天的黑煙。
我想起來了,大焸亡國了。那么我剛才所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嗎?
我痛苦地放聲大哭了起來,小蓮無措地看著我,好一會兒她將我摟入懷中,用手輕撫我的背,以此來安撫我的情緒。
大焸建國三百五十七載,如今所有的一切付諸火海。大焸的上萬士兵們葬身戰(zhàn)場,白骨累累,尸橫遍野。大焸的數萬百姓死于敵人的刀劍之下,家破人亡,血流成河。縱民兵一心,仍守不住這百年基業(yè),護不住這十三州親人。
十三州覆滅,大焸不再。
大焸的王室以劍自刎,我親眼看見我的姚姐姐一身素衣站在皇宮的城墻之上,她看著這曾經的輝煌向后傾倒下去。
我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她,卻在她消失在城墻上的那一瞬昏了過去。
我以為這一切都只是夢,然我方才夢到的那些卻才是真的夢。
我抱著小蓮放聲大哭,遠處的火光映入我的眼底,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大焸亡國的這一天,忘不掉那漫天的大火,忘不掉四處都響起的哀嚎聲。
不久,滅焸的啟宣布大焸滅亡,原屬地十三州盡歸啟所有,原百姓歸入啟,由焸人變?yōu)閱⑷恕?p> 啟國皇帝命人將焸皇室的頭顱懸掛在焸都的城墻上,剩下的尸體鞭尸三日,已示國威。
我和小蓮都打扮成平民百姓的樣子進入焸都,城墻上掛著的頭顱并不完全,少了大焸九皇子和三公主的。想必他二人仍存活在世。
早年間就有人傳聞,啟國庾親王垂涎焸都第一才女的芙蓉之貌。如今啟滅了焸,庾親王在滅焸之日和啟王一并入了焸都,然第一才女卻香消玉殞。
我是極擔心姚姐姐的尸身的,屠宮那日我便看到那些啟國士兵見著女子就用盡手段對其侮辱,更有甚者連尸體都不放過。
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姚姐姐的尸身,坐在茶館里我也是滿心焦急。本來還擔心是那庾親王給弄走了,卻不小心聽到旁側的幾名啟國人說,可惜了那美人兒,風華正盛時就草草了了性命。也不知那天是哪兒來的瘋子,竟然一把火把尸體給燒了。
突然,眼淚啪嗒一下滴在了桌子上,小蓮握住我的手,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的神情,連忙用手拭去眼里的淚。剛想從凳子上站起身,屁股剛離開就又不受控制地坐了回去,把我自己也給嚇了一跳。我看著正擔憂著我的小蓮,復又站起身來,好在這次是站好了。
小蓮說這幾日焸都只進不出,我想這是啟皇要抓住仍逃竄在外的大焸九皇子和三公主罷。既然不能出,我和小蓮就只能先暫居在焸都內。
我告訴小蓮,溫瑜他還活著。小蓮告訴我,她也這樣認為。
溫瑜,大焽的九皇子——宗政溫瑜,我本以為我最初認識他是在十一歲那年離宮赴楚州的路上,然而他告訴我,他就是我五歲那年在宮里從荷花池里救出的那個人。
許是我在軒墨閣自由慣了,那日,我為了避暑便帶了一盒糕點去了鴛鴦湖。那碧鴛湖是個乘涼的圣地,每逢夏日,湖里的荷花就開得格外盛,碧綠的蓮葉一片貼著一片鋪在湖面上,愣是看不到丁點兒湖水,襯得整個碧鴛湖綠油油的,看著好不清爽。然而因那里離各宮較遠,在炎日里到不怎么有人會專程來到此處乘涼。
我坐在湖中心的亭子里趴在圓石桌上,陣陣清風吹來,拂走了我心頭的悶熱與燥動。這樣舒適的環(huán)境真是讓人容易產生睡意。睡意朦朧之際,一聲呵斥聲把我給嚇得打了個激靈。
“你是什么人?梨妃娘娘來了還不起開!”
我看著眼前這個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婢女,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再一看,她身后竟站著一群浩浩蕩蕩的人,為首那人衣冠華貴,神情不屑,睥睨之間滿是不爽。
我趕緊站起來迅速跪下高呼:“軒墨閣李姝拜見梨妃娘娘!”
梨妃帶著人走了過來,婢女立即將桌椅都擦試了一遍,梨妃方才坐下。
梨妃問道:“你就是軒墨坊的李姝?”
我回道:“是的,娘娘?!?p> 此時我再看她時,她的神情到沒了先前的不屑,倒是淡然了許多。
梨妃又問道:“本宮常聽宮里的人說你尤擅畫人像。”
我回道:“娘娘謬贊了,擅長二字還談不上,只是時常為各位姐姐們畫過一些罷了?!?p> 梨妃訝異道:“哦?你為什么人畫過?莫不是各宮的宮女?”
我伏在地上不敢作聲,那些來找我作畫的姐姐們來找我作畫的原因無非就是要將自己的畫想辦法呈給陛下,梨妃向來痛恨別人與她爭圣寵,我這等行徑必然會引得她生氣。這次可真是撞在火口上了。
梨妃見我不語,譏諷道:“果真如此,本宮就知道其他宮的妃子們要想畫像也不會找你?!?p> 梨妃又道:“聽說你之前畫的一副佛像受到了陛下的贊賞,想來你還是有些功底的。既如此,那你便為本宮畫一幅像吧。”
她瞧著發(fā)愣的我道:“畫的好重重有賞?!?p> 梨妃身邊的宮女倒是伶俐,她才剛說完沒多會兒的功夫,就有一個宮女拿來了筆和墨。
我正給梨妃畫著像,幾個內侍便搬著一大塊兒冰過來了,他們把冰放在桌子上,然后小宮女用扇子從旁側將涼氣給扇過去。梨妃坐在那里邊吃著水果邊等著我的畫。
一年前跪在落梨宮門口的那個內侍我瞧一眼便注意到他了,瞧見他穿的那身比其他內侍都好看的衣服,我就知道他已然升了職位。
我把畫好的畫拿給宮女,宮女再將畫拿給梨妃,梨妃細細看了一遍后又將畫遞給了那個內侍。
梨妃說:“博容,你看看。”
徐博容接過看后道:“畫的還可,只是平時練少了,作畫時手抖了一下劃了一條曲線。幸好她聰明,在這里畫了一片芭蕉葉掩蓋了錯誤?!?p> 我本以為他的話到這兒就結束了,沒想到他后面的話令我心神一緊。
“但她并沒有將娘娘方才的神情真正展現(xiàn)于畫中,反倒是為了襯這幅畫故意畫出一副嬌媚可人的姿態(tài)來?!?p> 梨妃道:“本宮怎能成這襯托之物?來人,把這畫給我燒了?!?p> 我心驚,梨妃娘娘要把我的畫燒了,豈不就是在說我畫的不好?雖她方才只說畫得好有賞,未曾說畫得不好會怎樣,可梨妃是宮里出了名的狠辣的主兒,或不致死,但懲罰肯定是逃脫不了的了。
梨妃又道:“你雖入了軒墨坊,但終究只是個宮女。本宮可是大焽的梨妃,陛下最寵愛的妃子,豈是你一個小小的宮女可以隨意編排的?來人,把她給本宮拖出去重打三十大板!”
我一聽整個人都嚇傻了,眼淚不爭氣地啪嗒啪嗒往外流。
徐博容攔下了上前要抓走我的宮女,對梨妃說道:“娘娘,此事還請您慎重?!?p> 梨妃問道:“為何?”
徐博容道:“您現(xiàn)在風頭正盛,皇后那邊正在尋您的把柄,若是因此而落了一個狹隘的口舌,皇后日后難免不會以此做文章。更何況她是陛下領進軒墨坊的,此前還得到了陛下的嘉獎,您要是因畫而罰了她也是在掃陛下的顏面。”
“她作的畫拉低了本宮的身份,本宮還罰不了她了?”
“不是不罰,而是要罰的不落人口實?!?p> 梨妃皺著眉帶著不悅的語氣道:“你說說看?!?p> “奴聽聞陛下已命九皇子帶人前去楚州靜安寺為大焽祈福,而這靜安寺墻壁上的佛畫已損壞多年未曾修補。若是您推薦她去,既能討得陛下歡心,還能將她從此拋在宮外。正所謂眼不見心不煩,您還能舉著引薦的名號得一個賞識才人的美譽……”
梨妃皺著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連帶著一個如花的笑顏也跟著展開。
梨妃笑道:“一箭雙雕,好計謀。”
梨妃笑著對我說道:“你可聽明白了,今晚本宮就舉薦你去靜安寺修補佛畫,你可愿意?”
此番就算是我不愿意也必須得說愿意,于是我連連磕頭高呼“謝梨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