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敏還記得哥哥的電話，兩年來，只有逢年過節(jié)地時候她才會打，她回到家思前想后，想了很久，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后，決定離開這里，馬上就給哥哥打了電話，向他說明原委后，她的哥哥，就立即買了回來的火車票，接她過去深圳。她哥哥少年離家，如今功能名就，就特別地想補償家鄉(xiāng)的親人，所以就格外地關心、心疼佳敏。
就在他們說要去深圳的當口兒，佳敏以前的男人，突然回來了，他不知道從哪里聽到消息，得知佳敏要走，非要跟著一塊去。
佳敏以為自己見到他會哭會鬧，可是經歷過這么多的苦難，讓她早就沒有了眼淚和悲傷，一切都是那么地平靜。
她只問了他一句：“當初為啥要走？”
那男人遲疑了一下，訕訕地說：“我怕死，你家的人，基本，基本都是橫死的，你讓我怎么待在這里？萬一哪天我也死于非命?！彼f的似乎也有點道理。
“你要走可以，怎么也要和我說一聲吧，不辭而別，你還算個人嗎？不過既然走了，為啥又要回來？”
“因為我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還是你最好?！边@男人半天憋出了一句話。
“那你現(xiàn)在不怕死了嗎？”
那男人很爺們兒地說了句：“不怕，我都一把年紀了，死就死吧！”
佳敏多年以前就覺得這個男人配不上自己，她本身就有點自視清高、自命不凡，覺得自己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知書達理，才貌雙全，找了一個比她大五六歲的男人，還斗大的字不識一個，本來就吃虧了，但她愿意為了母親，和好好地他過日子，男耕女織，繁衍后代。她結婚的時候，也曾許愿這個男人能善待她，可事與愿違，他只和她過了五六年，有了孩子之后，竟然一聲不響地一走了之，這不能叫走，得叫跑吧，而且從此杳無音信。
有時候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佳敏睡不著，她都會坐起來扇自己幾個耳光，以懲戒自己當初瞎了眼。
佳敏以前的男人，見佳敏不理他，便找話，指著院子里寫作業(yè)的女孩問：“這是蘭欣的孩子吧？”
雖然過去了很久，一聽到蘭欣的名字，佳敏還是會很難過。她紅著眼說：“是的，蘭欣走了，有七八年了，她斷氣的時候，只我有一個人在她身邊?！?p> 這男人也沉默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帶著哭腔說：“我那可憐的孩子，我那可憐的閨女，你怎么就不等著你爹回來！”
佳敏覺得這男人現(xiàn)在流的眼淚，也未必全是假的，所以任憑他念念叨叨、哭哭啼啼的，也不管他，他親生女兒死了，他確實應該好好地哭一場，盡一盡他那當?shù)呢熑巍?p> 許久，等他平靜下來，佳敏不動聲色地問他：“我怎么聽說你在外面結了婚，還有兩個孩子?！?p> “是結婚了，孩子是雙胞胎，但不是我的，是那女人男朋友的，她男朋友拋棄了她，她查出來懷的是雙胞胎，月份又大了，大夫說打胎了以后，很可能不能再生育了，她想要孩子，就打算找個人結婚，給孩子找個爹，然后名正言順地把孩子生下來，就遇到了我。你想我都二婚了，年齡又大，能找多好的。”他小心翼翼地解釋著。
“不管怎么說，既然你又成了家，就應該安分地和她過日子?！奔衙敉ｎD了一下，問面前的這個男人：“那你怎么又回來了？”
這男人嘆了一口氣說：“我和她早就分開了，分好多年了，她男朋友知道她生了一兒一女，特別想要孩子，后來，后來他們又復合了?！?p> 他們復合了，你就回來找我？佳敏很不屑地冷笑了一聲，說：“其實你真沒必要回來?！?p> “我只是想回來看看蘭欣的孩子，還有，如果，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一塊兒去深圳?！边@男人試探性地說。
“那我要是不愿意呢？”佳敏說話也很直接。
“你不愿意我也不會強迫你，過去，原是我對不起你。”
當佳敏聽到這句久違的“對不起”時，要是以前，她肯定會感動得落淚，她是一個很感性的人，但是，現(xiàn)在，她真的沒什么反應了。人有過銷魂蝕骨的痛之后，再聽到一個負過她的人，說激動人心的話，根本不會有任何感覺，不會被打動，更不會再流淚，好像這一切都和她沒什么關系。
她似笑非笑，說：“其實沒什么對不起的，你走了挺好的，再也沒有人和我吵架了，我也不會再生悶氣了，孩子也不會學你的那些壞習慣了，你走了，我才知道，原來我一個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p> 也許在對一個人徹底地失望之后，無論他是多么地巧舌如簧，說出多么優(yōu)美動聽的話，她都不會再相信了，也不會有情緒的波動，這些話只會讓她嗤之以鼻，況且他的話也不是那么地動人，道歉也根本沒有誠意。
佳敏一邊和他牛頭不對馬尾地聊著，想起來什么就說什么，無所顧忌，把她想說的話，以前不敢說的話，一古腦兒全說出來給他聽。
她用很溫和的語氣，仿佛是在敘說別人的家事。
“還記得當初，你倒插門到我家，每到過年的時候都會刁難我，讓我離開我家，去你家過年，你和你娘都說我應該到你家去，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都過去那么久了，孫女都這么大了，你怎么還提？”這男人有點難為情，他怕佳敏說過去那些讓他難堪的事。
“是過去很久了，可那個被刁難被擠兌的人不是你。所以你才不想讓我提。如果是我傷害了你，你會不提嗎？以己度人，看來你今天過來，并沒有真正到意識到你的錯誤，只是年紀大了，無處去了才回來。“
就像你曾經砍了我一刀，我當時很疼很疼，多年以后，我的傷好了，我連說都不能說了嗎？雖然我身體上已經不疼了，我可的心曾經很疼過，而且我的傷疤也還在。
“隨便你怎么說吧，我這會兒不想和你爭論?！?p> “我大半輩子都謹小慎微，但卻愛憎分明。就算找了一個條件不如自己的人，也能做到委曲求全，也是卑微到了塵埃里。就像一顆珍珠，遇到不識貨的人，也會把它當成一塊任人踐踏的石頭。有些事情就算我再小心翼翼，再對你言聽計從，甚至俯首稱臣，都換不來你的珍惜。我就想問你，你這樣的條件，憑什么嫌棄我？你有什么資格嫌棄我？以前我和你剛結婚的時候，我教你讀書識字，你卻不屑一顧，覺得女子無才便是德，覺得男人就算是文盲，只要有把子力氣就夠了，這么多年你在外面到處打工，是不是覺得認字比睜眼瞎好一些？還有，你走的時候那么地義無反顧，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地消失了，你想過我的感受嗎？現(xiàn)在回來，是不是應該提前給我說一聲，這也是對我起碼的尊重吧？”
這男人聽后，臉脹得黑紅黑紅地，沉默了半天，也不知道說什么，腳來回地劃拉著地面，感覺是要把地上劃出來一條溝一樣。
“都說完了吧，也出完氣了吧。以前是我不對，以后我改，如果你給我機會，我愿意補償你，讓我和你一起去深圳，余下的日子，我會好好待你?！?p> 佳敏不想再和他爭了，也不想再說了，她只是想提一下過去，看下他的反應，既然他不愿意說，就換個話題繼續(xù)問他：“你兩個弟弟現(xiàn)在找到媳婦了嗎？”
這男人見佳敏不揪著過去不放了，很高興地回答：“大弟弟現(xiàn)在還是光棍，吃低保。小弟弟在城里找了一個殘疾人，給人家當了上門女婿，有一兒子現(xiàn)在快二十了?！?p> “挺好的，看來你家還沒絕后?！奔衙衾湫χf。
“怎么話說的，你希望我家絕后嗎？”男人有點氣急敗壞。
“只是隨口一說，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嗯，其實，很多時候，深夜無人的時候，想起你和孩子，我的心會疼，我，我一直想回來，只是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你?！?p> 佳敏說得有點累了，喘了一口氣繼續(xù)說：“你千萬不要因為年紀大了，就良心發(fā)現(xiàn)，你應該保持你原有的自命不凡、不可一世，這個世界上，你最了不起，你應該變本加厲地索取才對，你現(xiàn)在想改過自新的樣子，還真的讓我有點不適應。”
這些話，把這男人噎得半天沒吭氣，尷尬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了。
佳敏收拾著東西，順手翻到幾張她很久以前寫的毛筆字，便特意抽出來一張問男人：“你瞧瞧我寫的毛筆字好不好？蘭欣走后，田田上學去了，我一個人沒事的時候就看看書、寫寫字，打發(fā)時間?！?p> 男人走過來接住佳敏的字，不停地說：“好好，寫得真好！”
佳敏看他反著拿字，突然想起來他不識字，苦笑著淡淡地說：“不錯，看來這些年你真的變了，也真的改了，以前你從未說過我寫的字好?！?p> 這男人暗想，唉！都五六十歲的人了，還和年輕的時候就模一樣，還那么不安分，也不干農活，天天就整這些沒用的，能當飯吃嗎？不過現(xiàn)在他不敢說出來。
佳敏心中也有所感悟，她在一本書上看過，兩個相愛的人，多年以后，都會努力把自己活成對方的樣子。而不在乎彼此的人，每個人都會固執(zhí)地堅持己見，都不肯屈服，也不會設身處地地為對方著想，都不會為對方做一絲一毫地改變。其實人學會屈服，愿意改變，并不是說認輸，而是在乎另一個人，心甘情愿地認同對方，就算是不認同，也愿意接受她的缺點和不足，愿意鼓勵她。當她愿意為發(fā)展自己的喜好、特長，付出時間和精力時，另一個人應該是持支持的、鼓勵的態(tài)度的，而不是反對，更不是諷刺。
什么是真正的男人？也許你做的事情他幫不上忙，但他至少可以給你勇氣和力量，做你堅強的后盾，是你安全的避風港。
可現(xiàn)實呢？我的理想成了你嘲笑我的理由，我們一吵架你就拿這來諷刺我，嘲笑我。你自己認為不可能的事情，也不允許我去做，難道我還不能有點自己的想法嗎？自從我和你結婚后，我就成了不配擁有夢想的人。
佳敏和他一番交談之后，發(fā)現(xiàn)他沒有變，自己也沒有變。自己的愛好在他眼里還像當年那樣一文不值，他對自己喜歡的一切還是那么地不屑一顧。不過，不管怎么說，既使自己最親近的人不認同自己，只要自己足夠強大，那也并不可怕。
而她，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不能夠放下身段，當一個潑辣到為了一點小事兒就罵街的婦女。就算自己五十多了，依然活得優(yōu)雅、從容，永遠不會像農村那些，天一熱就敢當眾坦胸露乳的婦人，那樣沒羞沒臊。不管天多熱，她永遠都穿得那么干凈、整潔，這也是他所詬病的。他覺得就算穿再干凈，平時干農活，汗水流得到處是，不也是弄臟嗎？別的女人一回到家都是洗菜做飯，只有她是一回家就洗頭、洗澡、洗衣服，等她弄完這些，他早就餓得一肚子火。在南河沿村，也有不少男人怕老婆，怕到女人說什么話，男人都不敢反駁。而佳敏又不夠蠻橫霸道，如果她足夠刁蠻，能震得住他，也許他不會走，也不敢走。
兩個人都在想，對方還是以前的樣子，那以后大概也許肯定，也是沒法再過到一起的吧。
男人把字放下又急切地問：“你們什么時候走，我能跟你們一塊吧？”
佳敏若有所思，她想到以后還要和一個沒有情趣、沒有共同語言、又三觀不合的人，生活在一起，得有多可怕，這一刻她突然明白志同道合、門當戶對的重要性。
她不想說話。
“你還沒回答我，你到底讓不讓我一起去深圳？”這男人又迫不及待地問她。
“好啊，可以去，”佳敏漫不經心地說，“你回去收拾一下，后天早上七八點鐘過來就行?！?p> “那我明天來行嗎？”男人好像很想馬上過來。
“明天啊，明天來也可以吧，不過你明天晚上才能過來，上午我和我哥要去看親戚?！奔衙粽f完，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還對他笑了一下。
男人聽說能和他們一起走，很是歡喜，說：“以前咱們是一家人，以后又是一家人了?！?p> 佳敏看他還不走，就問：“你沒事了吧，天都快黑了，你回去收拾一下行李，后天再來吧?！?p> 男人一聽也對，準備馬上回去，雖說自己沒啥值錢的東西，好歹生活用品還是要帶一些的。
男人要走，佳敏才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他一番，他頭發(fā)亂糟糟地，臉又黑又臟，衣服也是黑的，上面好像粘了一層灰一樣，鞋上全是泥，都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她忍住惡心叫住了他說：“回去買身衣服吧，好好收拾一下，理理發(fā)、洗洗澡，打扮得干凈利落些，畢竟深圳也是大城市，省得人家笑你老土。”
這男人嘿嘿一笑說：“我都這樣習慣了，省錢又省事，多好！”說完，他還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又臟又舊的衣服上的灰塵，說：“買衣服得不少錢吧，我沒有錢?！?p> 佳敏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疊錢，這男人一看這么多錢，眼睛立刻放出奪目的光，佳敏隨便抽了幾張給他說：“我這有錢，你拿去買吧！”
男人接過錢，高高興興地往外走，臨走到院子里時，還很和藹地摸了一下田田的頭。
他走后，佳敏陷入了沉思。
這幾間破房子，暫時的安身的地方，還是舅舅拿命換來的，往事不堪回首，都要走了，就不要想了！
天黑下來了，田田搬著寫字桌進來，問奶奶：“奶奶，我們不是明天早上就走嗎？”
“是啊，田田記得真清楚?！?p> “可你怎么和那個爺爺說，我們后天走？”甜甜有點疑惑。
“何必和他說實話，本來也沒打算和他一起走?！奔衙魧μ锾锝忉屩?。
從你離開我的那天起，你和我就已經不可能了，所以你不用癡心妄想，以后還能和我在一起。雖然我恨你到骨子里，仇恨早己在我心里生根發(fā)芽，但我不想報復你。只是你要和我一起走，這樣的如意算盤，讓我徹底看清了你，也更讓看不起你。你走了三十多年，再回來以為我還會收留你嗎？做夢吧！你騙了我，我總得騙你一次，才算扯平吧，你也得嘗嘗被騙、被拋棄的滋味，我才能心理平衡。
佳敏想，自己這樣做，大概是修養(yǎng)不夠吧，不過這一切也都是你自找的，活該！
“田田你過來，”佳敏很溫柔拉住田田的手說：“姥姥和你說，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區(qū)別，就像天堂和地獄的差別那樣的大。兩個話不投機的人，就像水和火一樣，是根本不可能容在一起的。所以，孩子，如果你以后，遇到與你性格不合又不愿意遷就你的人，千萬要懂得舍棄，無論你多么喜歡他，無論你把自己放得多低，也只會換來他對你尊嚴的踐踏，那個不知道珍惜你的人，永遠都看不到你的好?！?p> “還有，如果你遇到一個很差勁的人，千萬不要想著云改變他，因為無論你做多少努力，你都根本不可能改變他，你能做的，就是無論他說什么做什么，你都要說對，并鼓勵他往更低劣的方向前進！”
田田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奶奶，你今天比平時的話多好多?！?p> “嗯，是啊，田田，我們要走了，奶奶特別高興?！?p> 田田看奶奶拿了四個饅頭和兩盤菜，還對她說：“今天要把這些飯菜都吃得干干凈凈的，別浪費?！?p> 佳敏和田田簡單地吃著晚飯，田田就問：“舅爺爺不回來吃飯嗎？”
“舅爺爺回我們老家那個地方了，村干部留他吃飯喝酒，明天一大早才能回來?！?p> 吃完飯，田田和奶奶又清點了一遍行李，就上床睡覺了。
皎潔的月亮，透過窗子照進來，屋里很明亮，微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田田偎依在奶奶身邊，睜大眼睛，看著屋頂上投過來的樹枝的影子，輕輕地在那晃動，晃得田田睡不著，就一直想找奶奶聊天：“奶奶，明天我們走了，以后，就再也不回來了嗎？”然后又問東問西的。
佳敏想了想說：“我是不準備回來了，如果你還想回來，就回來吧，替奶奶看看家鄉(xiāng)，奶奶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來回地跑，也跑不動了，骨頭架子都跑散了?！?p> 這句話把田田逗樂了，又問：“奶奶你會想念這里嗎？”佳敏本來想說不會，這里給她的，只有傷心的記憶，但她卻不想給孩子太多的失望。
只好說：“也許會吧，不過我們得先適應新的環(huán)境，才有時間想念家鄉(xiāng)?！?p> 田田接著又問：“奶奶你去過深圳嗎？”
“去過，我年輕的時候去過一次，那里的樓很高，高得看不到頂，人很多，多得就像趕集一樣?！?p> “奶奶，今天是我們在老家的最后一個晚上了，我一點兒也不困?！?p> “奶奶也不困，怎么辦呢，夜還這么長?！?p> “奶奶你和我講講以前的事情吧，講講咱們家，你以前答應過我，一有時間就講給我聽?！奔衙袈牭竭@，面色突然變得凝重起來，聲音也變得深沉，說：“好啊，這得從八十年前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