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西二年，晉元朝陪都豫章城，靳府朱門外。
九歲的顧芙蓉提著褪色嚴重卻干凈整潔的葛布裙角，站在靳家門口抬著稚嫩的腦袋認真地問：“管家，您看我值幾個錢呢？”
靳家大管家靳榮錯愕地看著眼前形容尚小，身量不足的小姑娘，心里納悶：我們家是在新進丫鬟家丁沒錯，但都是成人攜來的。他當管家這么多年，可從未見過自賣成婢的。
于是他問：“小娃，你家長呢？”他想，這娃恐怕連賣身契怎么簽都不知道吧。
“我不需要家長，我自己賣自己?！?p> 顧芙蓉的身體里不是九歲的顧芙蓉，而是一個來自21世紀的23歲的名叫沈芫的白領(lǐng)。
把自己賣為奴婢，是她深思熟慮之后的決定。
她知道，若不趁著晉元帝新登基，對靳府廣施恩惠，還把尚書周家小女兒周英賜婚給靳府三公子靳南風這個機會，要等到靳府再次大開門戶廣進幼童，怕是不知要到幾時了。
“嘿，你這小妮子，來來來，你要是讀得懂這契文，我就買了你，還多加你十文，如何？”靳榮越發(fā)對這似乎在假裝鎮(zhèn)定的小丫頭感了興趣。
“此言可算得數(shù)？”顧芙蓉眼里透著精明和算計。
“作數(shù)，作數(shù)。”靳榮摸著下巴，饒有興趣。他覺得反正人數(shù)已滿，時日尚早，逗一逗有趣的小姑娘打發(fā)時間也頗有奇趣。
顧芙蓉接過契書，雖然是古字，但她都看得懂?！斑@上面說，咳咳，”她清清嗓子，靳榮微微一哂：怕是故作姿態(tài)。
“凡自入靳家始，男女自愿入各房當值，不得有雜言。凡一季之晦，可歸家省親一日，平日做事，自當勖勉，如有所成則除每季四十文例錢之外，可另得嘉獎。”靳榮挑眉點頭，示意顧芙蓉繼續(xù)，“男女不得有私通行為，年滿二十五可自行交納贖金贖回契書。”
“不滿二十五不可以自愿贖身嘛？”顧芙蓉忽然問道，她有信心在那之前攢夠贖身的錢并小賺一筆。
靳榮一下子被問住了，但也如實告訴顧芙蓉，只要她能拿得出今日身價三倍的銀子，也就是一百二十兩，她就可以為自己贖身。他很篤定，想要在他手底下掙到很多錢，那明顯是不可能的。
“所以你要還是不要呢。”顧芙蓉忽然有點迫不及待了，如果這家不要，她得立馬尋找下一家，可就是不能再回梨花巷的那個破院子里去了，若是再回去，她就得忍受馮氏的謾罵和顧成章無盡的壯志難酬，天妒我才等的哀嘆了。
“要?！苯鶚s拍板，這小娃子，有趣。
當看到雋秀的“顧芙蓉”三個字時，靳榮再一次驚訝了：這哪像是揭不開鍋兜售自己的貧家子女所寫的字啊。
顧芙蓉卻不管他的疑惑和驚嘆。淡定地簽字畫押，盤點衣物，告別父母，準備自入侯門。
生父顧成章坐地痛嚎，生母馮氏摸著手里的銀錠子，罵罵咧咧。
“爹，你別哭了，阿芙是自愿的?！鳖欆饺貒@了口氣，撿起地上破了角的《奇物志》揣進兜里，決定留作念想。
就是這書，讓顧芙蓉下了自賣成婢的決心。想那日，她下學(xué)回家，顧成章箕踞散發(fā)，馮氏叉腰頓足，破口大罵。她不想再過這樣的窮日子了，但是似乎除了進清風閣和賣入府邸做丫鬟之外，她別無他法。
翌日，晨間露沾衣，長街送兒行。郊外到城里，須半日光景，顧成章三步一嘆氣，五步一頓足，把顧芙蓉送至靳府，他在遠處墻角立住，默默流涕。顧芙蓉昂首，目光堅定。
靳榮在把幼童們領(lǐng)進門時，大致交代了靳家情況。
靳家三代，皆在豫章當職，安守城池，主家名叫靳良恩。這靳良恩膝下共有三子兩女，為豫章巡撫，官從二品。
正妻鐘氏，名婉茹，當今太后堂妹，已故國丈鐘太章為其伯父。
長子靳南潯，年二十四，官屬正四品，豫章通政使司副使，妻子蘇嫣，國子監(jiān)祭酒次女。
次子靳南鈺，尚未加冠，本在金陵太學(xué)，遷都之后流連豫章。
幺兒靳南風，年十三，好舞槍弄棒，立志投身報國，封狼居胥。許婚周尚書之女周英。
長女靳鳳儀，已出閣，婚配尚書之子。
次女靳淑清，年十二，待字閨中。
末了，大管家再三叮囑：在靳府干活，要見怪不怪，少說話多做事，少沾腥多長本事。
眾人應(yīng)諾。
他們這一批一共進了三十一個幼童，年齡大都十四歲，只有顧芙蓉年僅九歲。
換上靳家奴仆的統(tǒng)一著裝，倒也看著清秀俊麗，但依然被各房管事嬤嬤嫌棄到了墻角，不會寫字可以教，不會干活可以教，不會聽話可以教，但是身量體型不夠是真沒辦法啊。
連滿臉麻子的張翠花都被拉了去浣衣坊了，顧芙蓉還孤零零地站在階下，靳榮依然不忘極力推銷：“嗐，容大妹子，這妮子可是人才呢，牙尖嘴利會寫字，斗俏撒嬌是行家。你們?yōu)叩哪菈K不是喜歡機靈活潑的嗎？”
“啐，我還沒說你呢，喊你去招人你卻招了個這么小的進來，一看就知道先天不足。干活？你怕是找了個祖宗吧？”容嬤嬤抬腳就走，連罵：“晦氣，趁手的都沒找到幾個?！?p> 她走了半截又被靳榮拉回來，并且再次開始新一輪的推銷，容嬤嬤拗不過，只好應(yīng)允了他。
容嬤嬤讓靳榮晚飯過后，再把顧芙蓉送過去，“她鐵定也干不了什么活。”撂了話，她帶上五個幼童就離開了。
“哎，你說說你，當時也不報年齡?！苯鶚s輕輕拍拍顧芙蓉的小腦袋，面黃肌瘦，可不敢拍重了。
“可是您也沒問呀?！鳖欆饺貪M臉無辜。
“那你也不說說你四肢無力走路兩腳打架？”
“我長得確實不咋地，您也是眼里見得的呀?！鳖欆饺剌p笑。
“你你你，果然牙尖嘴利，我倒要看看你去了雜院容嬤嬤怎么治你?！苯鶚s一甩袖子，氣呼呼地正準備離去。
又想起小妮子不識得路，怕是哪里是雜院都辨不清?！斑€愣著干嘛，跟我來！”靳榮恨鐵不成鋼。
“得令！”顧芙蓉立馬賠笑跟上。
顧芙蓉翌日清晨便因為和臨床的青蓮吵架，被容嬤嬤連人帶包裹驅(qū)逐出了雜院。
“你這只丁丁雀兒，個不大嘴挺尖？我看看誰愛要誰要去吧?！?p> “我要?！眮碚呗暼艉殓姡瑲馊粲锡?，壯如鐵牛。
顧芙蓉看見來者大步流星，膚如赤棗，袖子高擼。心想：我這是遇到深宅里的高人了？
漢子一把抄起瘦小的女孩。
“入我麾下，你可愿意？”
夾在漢子胳肢窩里的顧芙蓉，大氣不敢出，二脈不敢跳?！霸敢猓敢?，我怎敢不愿意？大俠愿意收我這個弱雞，實屬三生有幸，三生有幸?！?p> 漢子名叫丁大壯，是靳家主廚，并非顧芙蓉以為的武林高手。
丁大壯把顧芙蓉輕輕放在地上，走向了灶臺。
“小翠，加大火，燜肘子要大火熬至軟爛。不然老太太咬不動?！?p> “板凳，切黃瓜絲要專注，粗細要均勻?！?p> “不二，你蜂蜜放少了，大少奶奶最喜甜膩的醬鵝?！?p> 廚房里眾人正忙得熱火朝天。來到這世界以后，顧芙蓉還是第一次得見世家大族的廚房，前世她雖也下過廚，但不過是在小鍋小灶上打打鬧鬧而已。這陣仗，讓她想起了《紅樓夢》，想起了《東京夢華錄》，甚至于《金瓶梅》。
食色，至性。尤其是王侯貴胄。
“丫頭，站著干嘛？把鵪鶉拿來給我?！鳖欆饺厣硎掷?，聽到丁大壯的吩咐，立馬把鵪鶉遞了過去。
富貴人家喜歡吃精致的玩意，新奇的東西，顧芙蓉看到小翠撈起了一盤雞子，但是她有預(yù)感，這絕對不是普通的雞子那么簡單。
“看什么看，是不是沒見過？”丁大壯走過去，拿起一粒，“這啊，叫毛蛋，主家們喜歡的奇珍之一?！彼S手敲開一粒，
“哧溜”一吸?！班培牛梢?，小翠你這灶火燒的是越來越好了，軟嫩適中，鮮香可口?！?p> 顧芙蓉把胸中涌起的不適感硬生生壓了下去。
“板凳，把這盤雞子端去三公子房里，他最喜歡吃這些時鮮玩意兒了，快點，冷了可要挨他的棍棒了?！?p> 顧芙蓉從丁大壯的寥寥數(shù)語中得到了一條受用終生的信息：要離靳南風這個腦殼有包的人遠遠的。
丁大壯安排小翠帶顧芙蓉去認床位，末了卻忘記問她名字，一拍腦袋，大聲問她名字。
“小女名叫顧芙蓉啦，師傅。”顧芙蓉脆生生地喊他師傅。
丁大壯嫌棄地擺擺手，心里卻是開心得很。
小翠把從自己家里帶來的褥子鋪在顧芙蓉的床上，對她說：“這天兒要轉(zhuǎn)涼了，這南方的夜可是凍得人搓腳搓半夜呢。夜里有什么就喊我，反正我睡得輕?！?p> 小翠是個話癆，顧芙蓉所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倆人躺在榻上，相談甚歡，直至半夜，才堪堪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