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回到臥房,和衣躺在炕上,沒有一點睡意,對身邊風騷的大槐花也提不起一點興趣,他苦惱著眼下這事該如何解決。
曹旋來找過自己的事不能讓八路軍和村民知道,讓村民騰退房子的事也不能明說。曹旋安排的事,自己也不能消極應對,眼前有這個小伙子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萬一他日后要是和曹旋再說點什么,只怕自己真的小命難保。
柱子想到了去上級面前檢舉揭發(fā),可是眼下這形勢不容樂觀啊,周圍村鎮(zhèn)不斷有還鄉(xiāng)團上門清算的消息傳來,受害的不光是老百姓,就連很多鄉(xiāng)鎮(zhèn)政府也都受到他們的破壞。曹家的人現(xiàn)在敢回來,說明曹家并沒有像上級宣傳的那樣已經(jīng)沒落,帶著人馬卷土重來只怕也是遲早的事。
今天曹旋念舊沒有收拾自己,已是萬幸,要是自己把他舉報了,八路軍不能把他一舉殲滅,一定會引來他瘋狂的報復,那可真就是死路一條了。侯三被拖拽至死的慘狀還歷歷在目,錐子很快便打消了上報的念頭。
怎么才能按照曹旋的要求把退房子、退物資的消息,不露痕跡地傳遞出去,著實讓柱子犯了難。
柱子一番苦思冥想后,看向了身邊的大槐花,這是村里有名的大喇叭,張家長李家短的閑話不知有多少是從她嘴里發(fā)酵的,散播消息的事只能靠她了。
自己要做的這些,明天還都得向那個半大孩子私下里說說,曹旋留他下來無非就是想讓他監(jiān)視自己,自己已經(jīng)暗中行動的事要讓他看在眼里。
柱子打定主意,不由心中暗嘆,曹旋實在是個狠人,竟然想出了這么一招,弄得自己進退兩難,只能一面敷衍貧民團的工作,一面暗中為曹家出力。
要么左右為難,要么左右逢源,想活下去,就得去做違心的事。
柱子這邊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覺,廂房里的錐子也沒好受到哪里。
錐子想不明白曹旋為什么要把他一個人丟在這里,難道真不怕這個人揭發(fā)了自己,或是暗中把自己給害死?監(jiān)視柱子可以在村外,也可以綁了他的家人相威脅,卻偏要把自己留下。錐子雖然心里不怕,卻也倍感忐忑。
錐子雖然腹誹著曹旋的決定,卻不敢大意,他緊盯著被月光照的慘白的窗戶紙,絞盡腦汁想著能順利完成任務的萬全之策。
睡不踏實的錐子,覺得渾身燥熱,他從炕上爬起來,跳下地給房門做了些手腳,萬一有人進來,自己隨時都能警醒。
在地上轉(zhuǎn)了一圈,錐子還是覺得不太放心,他檢查了一下隨身攜帶的手槍,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心里想著一旦柱子要對自己不利,先干他一家伙,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
明日早上起來該干些什么,錐子心里一點底都沒有。要是有曹旋在身邊指點,殺人放火也不會皺下眉頭,可現(xiàn)在要讓自己獨自住在別人家里,還要提防著被人暗害,他還是有些不安。
眼下沒有什么良策,只能見機行事,走一步算一步了,錐子這才意識到,闖蕩江湖比沿門討飯兇險多了。未來都是不可預知的,脫下的鞋子還有沒有機會再穿上,誰都不敢保證,生活雖然處處驚險卻也充滿刺激,這種無處不在的壓迫感竟讓錐子覺得有些受用。
錐子緊張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月光下,一根根窗欞格子清晰可見,錐子無意識地數(shù)著數(shù)。慢慢得,那些木頭格子在他的視線里變得模糊起來,最后連成一片。不知什么時候,錐子的眼皮已經(jīng)合在一處,呼呼地睡去了。
錐子是被誘人的香味勾出夢境的,他聳動了一下鼻子,麻油爆蔥花的香味充盈著整個鼻腔,錐子把眼睛睜出一條縫來,朦朧中看到墻圍子上畫著的八仙過海圖,多么熟悉的場景,多么熟悉的味道。還沒完全清醒過來的錐子不知置身何處,恍若回到了兒時的家,屋里飄蕩著的是娘的味道。
錐子打個哈欠,伸開雙臂,愜意地舒展一下身子,這一覺睡的真香,渾身舒坦,錐子抑制不住,又深嗅了一口空氣里的香味。
錐子睜開雙眼,徹底清醒了過來,這才想起自己重任在肩。他匆匆穿起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脫掉的衣衫,將手槍在腰間藏好,往門外走去。
堂屋里,大槐花正在灶上忙碌著,翻炒著鍋里的土豆片,一盤子色澤金黃的麻油炒雞蛋剛剛出鍋,在灶臺上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
錐子忍不住往灶臺上多看了兩眼,深咽下一口口水。大槐花見錐子出來,熱情的招呼道:“兄弟,臉盆在院子里,趕緊去洗臉,洗完臉咱們開飯。”
大槐花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征服男人的手段有的是,一個小小的錐子在大槐花面前還是太嫩了點。只是這一聲暖心得催促,就讓錐子感受到了母愛的溫馨。
錐子不由自主地答應一聲,邁著愉快的步伐往院子里走去,錐子昨夜的敵意早已消失不見了。
等錐子收拾完回到屋里的時候,飯菜都已經(jīng)擺在了炕桌上,大槐花站在地上,胸前系著的圍裙還沒有脫下,正笑盈盈地看著他。柱子盤腿坐在炕上,熱情地招呼他上炕,看二人對自己待若上賓,錐子對自己昨日的粗魯有些不好意思,和二人客套一番后,才做出一副穩(wěn)重的模樣坐到炕上。
錐子從柱子夫妻二人的話里聽出來了,平日他家都不吃早飯,是因為錐子在才特意做了這么豐盛的早餐,錐子更覺過意不去。
柱子告訴錐子,自己有空就帶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是他的遠房表弟,曹旋交待的事不要著急,自己已經(jīng)有了計劃,很快就會見到效果,等人們都搬了出去,錐子就可以回去復命了。
都說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錐子抹著油汪汪的嘴角滿口答應下來。
錐子是個坐不住的孩子,吃飽喝足就跑出門外,在村子里到處晃悠,又去村口找那兩個兒童團的童子兵。
二人見他在村里出現(xiàn)都很驚訝,問他不是過路的怎么會住到了村里,錐子告訴他們自己是來尋親的,村里貧民隊的隊長柱子就是自己的表哥,之所以問二人村里的情況,是想看看二人對村里的情況是否熟悉。二人聽他說是隊長的表弟,都不疑有他。錐子很快就和他們打得火熱,每天一邊和這二人在村口嬉戲,一邊觀察著曹家大院的動靜。
柱子的努力沒有白費,村里很快就傳出了曹凱要打回來的消息,而且說的有鼻子有眼,甚至連帶了多少兵殺了多少人都精確到具體數(shù)字,只怕比曹凱對自己手下的情況掌握的還要詳實。之所以能有這樣的效果,多虧了大槐花這個大喇叭。
村民們開始不以為然,架不住以訛傳訛,這些重磅消息在每個人嘴里都裂變一次,傳到最后,已是活龍活現(xiàn),好似曹凱的部隊就在眼前一般。
就在這些小道消息瘋傳之際,一些住在曹家大院里的膽小村民扛不住了,帶著鍋碗瓢盆又搬回到了自己四面漏風的破屋。這種事,一旦開了口子,就會不斷有人跟風,接連幾家都搬了出去,只剩下一些膽子大的,家里實在沒法住的,還在這里硬撐著。
錐子每天看著進進出出,四處閑逛,其實正事一點都沒耽擱,他在時時關(guān)注著曹家大院的動靜,眼瞅著自己沒費什么力氣,這些事卻都在朝著曹旋要求的方向發(fā)展,不由心中歡喜。
村民陸續(xù)搬出曹家大院的事,駐村干部很快就知道了,覺得事有蹊蹺,挨個去找他們詢問情況,結(jié)果村民們誰都不敢說出自己心中的顧慮,只是說在那里住不慣,還想回到老屋居住。
駐村干部隱隱感覺到了籠罩在村民頭上的恐懼,便耐心地對村民做工作,鼓舞他們的士氣,并要求柱子帶領(lǐng)貧民隊的人加強巡邏,時刻保持警惕,嚴防還鄉(xiāng)團的人來蠱惑人心,迫害百姓。
柱子心里有苦,卻又不敢說出來,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他幾次想和駐村干部說出實情,可是一想到曹旋那犀利的眼神,還有侯三的慘死,內(nèi)心就會打個寒顫,把所有的想法都壓了下去。
柱子以村貧農(nóng)隊的名義向駐村干部保證,村里沒發(fā)生什么事,那些搬出來的人家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會找他們做工作。干部聽到柱子這個貧農(nóng)隊隊長的解釋,也就沒再往下追究。
眼看著已經(jīng)過去了三四天的時間,還有一多半的人沒有從曹家大院搬出來,錐子心里有些著急,他怕曹旋會突然出現(xiàn),來責怪他辦事不力。
錐子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挖空心思想著行之有效的手段,終于,他有了主意。
這天半夜,錐子避開巡邏的貧民隊,悄悄走出柱子家,摸進了曹家大院,找到那幾間還有人居住的廂房。錐子借著月色看去,把邊這戶人家的窗戶上貼著嶄新的大紅喜字,看樣子屋里住著新婚不久的夫婦。
錐子思量一番后決定,就從他家開始。
錐子伏在窗戶下邊,側(cè)耳去聽屋里的動靜,人還沒睡,不時有忽高忽低的奇怪聲音傳出來,錐子慢慢聽出了些門道,原來屋里這對新婚夫婦激戰(zhàn)正酣。
正值青春期的錐子不禁面紅耳赤,渾身燥熱,口干舌燥起來。他強壓著狂跳不止的小心臟,耳朵緊貼墻面,傾聽著屋里的動靜,那神態(tài),貌似比屋里的新郎官還要緊張。
屋里傳出一聲高亢的喊聲后,終于安靜了下來,錐子也如釋重負,長吁了一口氣,手心里早就攥出了一把汗。
錐子晃動一下腦袋,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他看時候不早了,趕緊從地上搬起一塊滴檐石,向著窗戶奮力砸去,“哐!”的一聲,石頭砸破窗欞,飛進了屋里。
正緊緊摟在一起喘息的夫妻二人,被這突如其來的石頭嚇了個半死,只聽女子尖叫一聲,一個慌亂的男聲喊道:“誰?誰?”
錐子看二人受到驚嚇,心中竊喜,一彎腰,往前邊跑去,路過一戶住著人的房子時,錐子對著窗戶猛的砸出一拳,“嗵!”的一聲,把屋里的人也都驚醒了過來。
錐子沒敢直接往院子外邊跑,他怕被屋里出來的人發(fā)現(xiàn)蹤跡,快速跑到一處隱蔽的墻角躲藏了起來。
令柱子沒想到的是,他等了半晌,屋里都沒有人出來查看動靜,看來這些人都被最近的謠言給嚇著了,擔心出來被人給暗害了。
錐子看看沒有動靜,沿著墻根溜出曹家大院,回到柱子家中。
錐子半夜出去,柱子早就驚醒了,他雖然每天對錐子好吃好喝招待著,也不敢放松警惕,他能從這孩子的眼神里看出來,這不是個善茬,再則,曹旋這么精明的人,能把他獨自留下,不用問也是個能干事的人。
柱子看錐子悄悄出了門,不知他要出什么幺蛾子,怕他捅下大簍子,披了件衣服就趕緊追了出去,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當柱子看他只是把新婚不久的牛二家的窗戶給砸了,沒做出什么過激的行為,這才長舒一口氣,轉(zhuǎn)身回到家里。
柱子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時間久了這孩子指定得惹出更大的亂子來,那時候就把自己牽連了進去,萬一被人知道自己和曹家暗通款曲,八路軍一定會法辦自己。
向上級檢舉揭發(fā)錐子更是萬萬不敢的,現(xiàn)在就連攆他的話都不敢提,生怕惹得他不高興,將來讓曹家報復自己。柱子眼下已經(jīng)進退兩難,誰都不敢得罪。他這才意識到跟著誰都得破釜沉舟,要是左右搖擺,想兩頭通吃,很可能是落得兩頭受累,最后會被雙方所不容,等著自己的那可是殺身之禍。
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設法讓院子里的人都搬出來,好讓他盡快回去復命,離開自己的家,不要讓自己每天提心吊膽的過活。
柱子回到家里,把熟睡中的大槐花給驚醒了。大槐花問起柱子去了哪里,柱子便小聲把跟蹤錐子的情況給大槐花說了一遍,并無比惆悵地對大槐花說:“這小子再不走,我遲早得和他吃瓜落,到時候可就死到臨頭啦,哎!都是曹二這個索命鬼,留下這么一個禍根來,害得我們不能踏實過日子?!?p> 大槐花說道:“我們每天好飯好菜的伺候著,那些東西自己平時都舍不得吃一口,現(xiàn)在都祭了他的五臟廟了,還要跟著他擔驚受怕,你說這是何苦呢?就這么煎熬著也不是辦法啊,我看不如把曹二和這小子給報到鎮(zhèn)里得了,讓八路軍把他們都抓起來,弄不好上級還會給咱賞錢呢?!?p> 柱子搖搖頭說道:“沒那么簡單啊,即便政府抓了曹二和這小子,我們能惹得起曹凱那個活閻王嗎?要是被他知道了,我們都得被抽筋扒皮。哎!你說這曹老二也是個犟種,非得要把那些人趕出去,就是他們撤了,院子里還有村委會和扶貧隊的辦公室呢,能給你般出來嗎?即便是都搬走,你敢回來住嗎?八路軍還不分分鐘滅了你?”
聽柱子說到曹凱,大槐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曹凱兄弟的狠辣,她可是嘗試過,再不敢往下想。
大槐花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說道:“惹又惹不起,躲又躲不過,那咱們就這么和他耗著?你現(xiàn)在是八路軍的人,要是被八路軍知道你和曹家穿一條褲子,我們一樣沒好果子吃?!?p> 柱子說道:“現(xiàn)在只能盼著剩下那幾家早點搬出去了。他們搬走,這小子就滾蛋了。我看這小子也著急,大半夜去砸了牛二家的窗戶?!?p> 大槐花說道:“那我就趁著這小子的這把火,再往村里傳點閑話出去,嚇嚇那些人,讓他們早點搬出去。這小子省事,咱也省心了。”
柱子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嘆息著睡去。
錐子夜里出擊,起到的作用不小,從早上開始,就有三四家在忙碌著往外邊搬東西,雖然都是些破盆破碗,那也是過日子的家當,都小心翼翼地搬了去。
牛二和新娶的媳婦趙翠娥,也不敢再住下去了,他看到前幾天有人搬家就想跟著一起搬出去,可是想到新娘子剛過門,這好房子還沒住幾天,就要去住自己那四處漏風的破房子,著實有些于心不忍??墒亲蛱煲估铮恢裁慈税汛笫^丟進了自家屋里,讓他們夫妻二人受到了驚嚇,要是力氣再大些,那石頭可就砸到了人的身上。
牛二當時沒敢聲張,和媳婦也不敢再睡在炕上,他擔心有人會闖進來,出去把頂門的棍子加固了一些,然后夫妻二人就眼巴巴地在炕沿下邊坐了一宿。
破房子受些冷凍,不會要命,這好房子住著可是有生命危險啊。牛二之前在曹家做車倌,曹家兄弟是什么樣的人,他心里可是清楚的很。之前村里只是傳聞曹凱回來了,現(xiàn)在真有人找上門來,只怕曹凱的人已在附近,自己要是不識時務,腦袋掉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想想自己光棍多年,好不容易才娶回來一個小寡婦,還沒享受幾天魚水之歡,這要是被人弄死了,那得有多冤。
牛二夫妻二人合計了半宿,一早就走出家門,回去收拾自家的破屋,準備搬家。
大槐花站在街頭,看著正在忙碌穿梭的牛二和趙翠娥,搭話道:“你們也不在曹家大院享福了?這是準備要搬回去了?”
牛二說道:“人家都搬我也搬出來吧,要不不合群兒。”
大槐花笑著說道:“不會是有人上門趕你們走了吧?”
牛二聽后,吃了一驚,這事自己根本沒有對外聲張過,那幾家一起往外搬的人家也都沒人說起過家里出事,她怎么會這樣問?難道她知道些什么?
牛二裝作沒事人一樣說道:“誰會上門趕我呢?我們不想在那住了,還是自己家住著得勁?!?p> 大槐花撇撇嘴,想說什么又覺得不妥,就把嘴閉上了。
牛二見她不吱聲,領(lǐng)著媳婦繼續(xù)忙碌。
回到屋里,牛二便對趙翠娥問道:“媳婦兒,你和大槐樹說咱家的事兒了?”
趙翠娥說道:“我才嫁過來幾天,人還認不熟呢,我會和她說什么?再說咱倆一直都在一起搬東西,你見我和誰說過話?”
牛二說道:“我怎么覺得她那話里話外好像知道些什么似的?!?p> 趙翠娥想想,也對大槐花的話有些納悶。
二人顧不上多想,開始忙著搬自家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