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元年冬(公元1621年),煊赫的大明王朝已經(jīng)度過了253個春秋,歷史終于敲響了帝國的喪鐘。東北面后金努爾哈赤攻克沈陽,有了帝王之資。西南面奢安之亂爆發(fā),一亂十七年,耗盡東南財。漢人這個歷史最悠久,最輝煌的民族,自此整整300年里將再無偉大可寫。
此刻,在帝國的最南邊,廣東香山縣治下,一座大明最奇特的小城里,有位少年郎正在跟他的補課老師努力學習,發(fā)奮圖強。
“吾嘗聞文忠烈公詩云:唯其義盡,所以仁至。然子曰:仁者,愛也,何解?”
“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文忠烈公愛其君,羞于不能挽狂瀾與即倒,文忠公愛其民,恥于與殘民之蒙元共戴同天也。遂舍生取義,其義盡已,其仁自至”
昏暗的屋舍內(nèi),有兩人一問一答,猶自滔滔。身著青色長袍的少年說的口渴,端起只正德青花瓷杯,吃茶潤喉,杯蓋甫一掀起,茶香滿室。宣德銅爐中的檀香正燃得通紅,在墻壁上留下如少女身姿般曼妙的光影。
如果不看上首正襟危坐的那位棕須藍眼,一身黑色修士服的中年西人,大多會讓人以為是兩位儒雅隨和,風流倜儻,但連童生都肯定考不上的大明讀書人正在一本正經(jīng)的胡說八道。
“那么世人都要踐行仁和愛嗎?”
“然也,子曰仁,《圣經(jīng)》雖無“仁”字,但‘愛即是仁也’;孟子曰義,耶和華‘以義為喜’,此所謂地不分東西,人無論南北,皆須以仁義為立身之本”
“援耶入儒,你與利公之意甚和。”中年人拍手稱贊,轉而用拉丁文說“你的拉丁文,數(shù)學,天文等科目都進步的飛速,可見你的聰慧,然而我自己都無法參悟儒家經(jīng)典的奧妙,更不會寫八股文章,這樣下去恐怕會耽誤你的考試啊。”
“非常感謝你,John,我想我在你身上學到了很多的東西,而且還借給我很多珍貴的書,這些在我心中要比八股制藝等要重要的多,不過,我要回到店里幫忙了?!鄙倌暾苏W(wǎng)巾,起身告辭。
“用過飯再回去吧,雖然還不是時候,但我想他們已經(jīng)準備好了食物,對了,以后你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了,湯若望,怎么樣,很棒吧!”修士非常自得的說到。
本來為蹭飯成功的而竊喜的少年,突然一愣。
“陳良、湯若望,都是象征著品行高潔的好名字,我們明日再見”修士禮貌的回禮告別。
“誰告訴你的,一個聽著像過期糧食,一個聽著像沒煮開的湯。”陳良一邊腹誹著,一邊穿過悠長的走廊向后院走去,院中央神父正在和挑著扁擔的人們大聲的討價還價,一會就引來了司鐸的呵斥。
很快就到了食堂,因為時間還早,所以里面空空蕩蕩的。熟絡的小修士看見陳良,馬上就遞過去面包和鱈魚,說實話在這個時代,教堂的伙食還真是不錯,經(jīng)常有火腿和烤雞,到了節(jié)禮日甚至有果木烤的小牛肉。
只有果阿派人視察的時候,才是整天的蘿卜干。一番狼吞虎咽之后,陳良又迅速的把兩個面包塞到書箱里。沖著習以為常的小修士做個鬼臉,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從密布著葡萄架的側門推門而出,眼前豁然開朗,一幢幢紅瓦白墻的伊比利亞小樓矗立在青條石鋪成的廣場四周,在視野盡頭高大的十字架被陽光鍍上一層金光,街面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穿著滿是流蘇花邊禮服的棕發(fā)男人在用拉丁語高聲交談,梳著月帶頭的日本仆役扛著碩大的麻包一邊躲著騎馬的貴族,一邊又傻傻的盯著坐在沒有帷幔的二人小轎上的白人貴婦。
她們的身后往往跟著舉著大傘的高大黑人,他們赤裸上身,面無表情,和前面的東南亞土人轎夫如出一轍。穿著統(tǒng)一服裝的差人拿著藤條維持著秩序,看見喝醉的水手就是重重地一鞭。華人穿行其間,卻毫不在意。
“你可知 Macau 不是我真姓……請叫兒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陳良哼著后世那首著名的七子之歌,每次看到這種大航海時代特有的景象,陳良依然目眩神迷。
這是澳門最好的時代,腳下的這片土地就是十七世紀前三十年東西方貿(mào)易的中心!
自嘉靖三十二年,葡人賄廣東海道復使汪柏,以500兩地租得據(jù)澳門。自此每年近千萬兩的白銀從南美、歐洲、日本向這里涌來,換成各種商品流向長崎,馬尼拉,果阿,乃至里斯本。
七十年間,讓澳門從一個小漁村變成了東西方貿(mào)易的中心,《明史》載:“商棟飛甍,比鄰相望。閩粵商人,四海夷人,趨之若鶩?!?p> 陳良很想跟木匠皇帝說一聲:“皇上啊,我給600兩,租給我好嗎,我保證還給你一個大上海!”
陳良沿著風順堂街往南行不過一里,便可見七八木樓,個個飛檐斗拱,門高匾闊,寫著張高黃林的門旗高高飄影,這些皆是高門大戶,他們背后都是廣州巨商顯宦,前店后宅,自成一格。再往南行一刻鐘,映入眼簾的就是一排排的棚屋,竹子做墻,屋頂上搭上樹皮和茅草,經(jīng)濟又涼爽。
走到天井前,陳良打了一個呼哨,便見一陣黑風吹來,拿出一個面包遞給跑過來的黑人小孩??粗砩系暮诿鄙溃ㄈ拥舻倪B帽修士服改的),還有脖子上的金色貝殼大項鏈,陳良欣慰的笑了,這是他對前世為數(shù)不多的紀念。
半年前穿越到香山縣的農(nóng)戶家中,作為族中的長子,還沒有享受罪惡的封建地主階級生活,就帶著全族的希望出外歷練,投靠人在澳門的三叔。三叔無比熱情的接待了他,并且還許諾要培養(yǎng)他當一個讀書人,于是自己就被送到教堂里跟耶穌會的神父學習四書五經(jīng)。
這真是一個天才的主意。一是讓自己學弗朗基話,幫助家里生意,二是有人輔導自己備考鄉(xiāng)試,族里無話可說。陳良很佩服三叔,畢竟無論什么時代,商人都懂的雞蛋不要放在一個籃子里。
走到家門前,就看見一個微胖的中年人正在殷勤周到的向兩位弗朗基人推銷貨物:“二位可真識貨,這香囊可是我們都里梁舉人家的傳家寶啊,舉人知道嗎,天上下凡的文曲星,二兩銀子這是一點都不貴?!闭f著一手伸出兩個指頭,另一只手拿著銀子,這銷售,真是又忠厚又機智。
但是他的機智并沒有感動那兩個弗朗基人,他們還是一臉的不信,只是其中的女人確實很喜歡香囊上的刺繡,放在手里不斷把玩翻看。三叔這時已看見了回家的陳良,一把拉過來神情激動的說:快告訴他們,這個香囊是天妃娘娘開過光的。
“收起你那些鬼話,30文!”男弗朗基人中文說的字正腔圓,令陳良驚訝的是,三叔臉上一點尷尬都沒有,反而從案子下面又拿出一個香囊塞給那個男人.
“一個里亞爾(相當于十一錢銀子),兩個湊一對,這個可是好東西啊,看看這上面,等到晚上上床前,放鼻子下面一聞,那是保證你一夜龍精虎猛……”
后面越說聲音越低,笑容也越來越猥瑣,好吧,弗朗基男人笑得更猥瑣,他非常利索的付了錢,帶著女伴愉快得離開了。
“三叔,那可是個土生弗朗基,你賣的他什么,能讓他那么高興?”陳良確實很吃驚。
三叔一邊收拾貨攤,一邊云淡風輕的突出三個字:繡-春-囊。陳良又佩服三叔了,便走過去幫忙“對了,你在洋和尚廟吃過了嗎,你阿嬸可沒準備晚飯。”得到陳良肯定的回復后,三叔更開心了,吩咐讓他進去把帳算了后,便咿呀咿呀哼著小曲在門口甩起了袖子。
轉身的陳良心里合計著:找外教教語文,考科舉,不要束脩,免費!學弗朗基話,回家?guī)蜕?,賺錢!自己每天在教堂蹭飯,免費!
高啊,這哪是兩個籃子的問題,這TM是一箭三雕??!三叔,我太佩服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