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碧K澄陪在荀茂身邊,看著一支騎兵簇擁著一個文官走了過來。
“荀兄長,好久不見?!蹦俏墓俟Φ?,快馬趕了上來。
“是啊。你哥哥最近怎么樣?”荀茂也拍馬迎了上去。
“他如今可是意氣風(fēng)發(fā)得很?!边@人笑了笑。之前荀茂就收到消息,這次隨天策禁軍過來的欽差,乃是諫議大夫、元進的從弟元尚。此人雖然品級不高、年齡不大,但畢竟也是累世清貴的高官世家出身,懂得不少訣竅。再加上他家族中有太傅元奎和長兄元進這樣極力主張削藩的重臣,因而被委以此任。
“這位便是我楊肅楊賢弟,現(xiàn)任劍南西川掌節(jié)度府書記?!避髅瘜υ薪榻B道?!八槐饶阈∷臍q,你兩人年歲相近,不妨多多往來?!?p> “早聞懸天澗上楊賢弟力挫群兇,尚久仰了。”元尚朝蘇澄一笑,抱拳行禮道。蘇澄也對他回了禮。“兄長,不如我們先入城詳談?”
“將士們還未入營,我等怎好擅離?”荀茂簡短地說,然后示意身旁的幾個軍官去和遠道而來的天策禁軍做交接。元尚見荀茂進入狀態(tài),也不言語。眾人目送著這一千多天策禁軍全都開進城外早已建好的營寨后,才向城內(nèi)走去。
“元賢弟,”荀茂低下頭沉思道?!按舜胃髦菟步?,數(shù)量都在一千上下嗎?”
“差不多吧?!痹写鸬??!斑B州、池州和嶺南那些地方少一點,幽云、河朔和海東多一點,大概有兩千多。”
“這么多?”荀茂皺起眉頭?!疤觳呓姷木幹贫伎彀峥樟税??”
“這兄長倒不必擔(dān)心?!痹行α艘宦暎忉屍饋恚骸靶珠L這里是情況特殊,所以小弟和這些人馬才匆匆趕了過來。其他地方的部隊都沒這么早派出去,大多都要等到新建的神策軍兵員到位了才動身?!?p> “那還好一些。”荀茂頷首道。天策禁軍人數(shù)不多,總數(shù)也就在萬把上下;御前五營的總數(shù)加起來也差不多。不過上壅城承平日久,又有秦崎、褚無忌兩尊半神坐鎮(zhèn),因此也算外松內(nèi)緊。既然天策禁軍主力要等到新軍集合之后才開拔,那倒也無妨了。
“最近壅州有什么兵馬調(diào)動沒有?”頓了頓,荀茂又問道?!佰罩莞浇囊菜恪!?p> “也就神策軍新組這一件事兒了?!痹新柫寺柤纭!皠e的嘛,陛下稱如今已經(jīng)開春,亞波種忙于耕種,北境邊防壓力小了一些;因而從河朔、幽云調(diào)出來五千騎兵——我記得應(yīng)該是從北地和瀚海營抽的——劃到金峽關(guān)去了。嗯,還從中原道抽了一批步卒,撥到峻極關(guān)守軍下面去了?!?p> “這是在收縮啊。”蘇澄若有所思道。不過他聲音不大,荀茂雖然聽到了,元尚還兀自不覺。
“別的就沒什么了?!痹邢肓讼?,肯定地點了點頭?!靶珠L,不如你且說說川中形勢,小弟該怎么配合兄長工作?”
“賢弟不妨先交個底。”荀茂道。
“隱匿人口,私擴兵馬,打造違禁兵器?!痹泻啙嵉卣f?!斑€有,擅自增稅到五成以上?!?p> “嗯。”荀茂思索起來。隱匿人口和私自擴充兵馬是鐵一般的紅線,自不必說。
至于違禁兵器,先刨開飛天行舟這等國之重器,軍中高級的明光鎧、床弩、石砲等也都由中央統(tǒng)一制作好后發(fā)放地方——這也是朝廷控制藩鎮(zhèn)軍隊規(guī)模的法門。
民間私有刀槍劍戟不算違禁,但若藏有或打造鎧甲、盾牌、強弩等器具,便是該死的罪過了。
至于稅收,雖說藩鎮(zhèn)稅收不必轉(zhuǎn)運中央,但那也有各自的定數(shù);若是節(jié)度使擅自增加稅額到原先的一倍半以上,那多半便不僅僅是貪財而已。
“稅收的事好說?!避髅烈鞯馈!跋禄鶎诱野傩諉栆粏柧椭?。只是余下的幾樣,都不好查啊。”
“咱們慢慢來,總會有辦法的?!痹凶孕诺氐?。
“那不知元賢弟準(zhǔn)備先往哪處去?”荀茂問道。“先去王康那兒,還是黃寧那兒?”
“兄長熟知此地虛實,小弟聽兄長的就好。”元尚擺了擺手。
“那不如便先去溢州吧。”荀茂想了想,“溢州三郡占據(jù)地利,黃寧又比王康狡詐得多。若是我們先去芭西,他不免有機會準(zhǔn)備一番。兩害相較取其輕,就先拿他下手好了?!?p> “都聽兄長的?!痹悬c了點頭?!澳切〉苓@便回去歇息,明天就去溢州會會那黃寧?!?p> “好?!避髅h首道。“如今川都沒什么事情,愚兄到時候也一起去吧?!彼挚聪蛄颂K澄?!皸钯t弟明天也一道動身?!?p> “那我們?nèi)锶ヒ缰葑隹蛦幔俊碧K澄笑道。
“差不多。”荀茂想了想?!拌F武營全軍留守,圣煌營和天策禁軍一道開拔,再點起一千騎兵、兩千步兵隨行?!?p> “兄長,”蘇澄有些遲疑?!叭缃裎覀兒萌菀子?xùn)練出六千兵馬來,這就點了一半多走。川都那就只剩下兩千騎兵、一千步兵了。雖說王康多半不會發(fā)起性來,打來川都,但也不得不防啊?!?p> “賢弟多慮了?!避髅⑽⒁恍Α!百t弟,你說,若是黃、王二人一起造反,咱們能打敗他們不能?”
“雖說眼下有天策禁軍加入,不過小弟覺得還是有點困難?!碧K澄說道。
“若是只有一家叛亂呢?”
“那倒可以一戰(zhàn)。”
“這就是了?!避髅牧伺乃募绨??!霸蹅兪诸^本錢不多,不管他們怎么來,也就那一兩種招架的方式。若是瞻前顧后,用處不大,還顯得自降身份。不如便打起排場,去黃寧地頭上好好耀武揚威一番。我聽說王康是個莽人,這種赤裸裸秀肌肉的法子,說不定還真能殺雞儆猴。”
“好罷。”蘇澄無奈地笑了笑?!澳浅赃^晚飯之后,小弟就去請嚴(yán)旅帥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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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溢州節(jié)度使黃寧率領(lǐng)麾下文武屬僚,在溢州城北門外迎來了帶著大批兵馬前來視察的欽差大臣、諫議大夫元尚,以及盈州道刺史荀茂一行人。
“下官恭迎天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痹旭Y近之后,黃寧極為夸張地下馬三拜九叩起來,后面的一眾親眷、家臣、下屬和充作儀仗的三千步卒、一千騎兵齊齊大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跪地磕起頭來。
此行元尚雖品級低于荀茂,但身擔(dān)天使之任,因此行在中間。荀茂和蘇澄在他右側(cè),左側(cè)是天策禁軍的一員校尉。這時三人見黃寧等人行起大禮,趕忙打馬向兩邊避開。
“黃節(jié)度請起?!痹幸桓耐]p松明快的語調(diào),肅然說道。
“謝陛下?!秉S寧大聲謝恩,起身道,顯得無比恭敬。隨后他身后的三千人馬也如翻涌的巨浪一般站起身來,整齊劃一地復(fù)讀了一遍“謝陛下?!?p> “我和元賢弟先設(shè)法把他拖在溢州城里?!背弥猩锨昂忘S寧講起場面話,荀茂對蘇澄說道,“你這便帶人去下面問問,先把稅收一事調(diào)查清楚,記住,深入各個自然村去?!?p> “小弟明白。”蘇澄點了點頭。
“黃大人。”元尚此時客套完畢,微笑道:“朝廷今番欲查考一番各鎮(zhèn)民情,我請這位荀使君麾下的楊書記帶人去走訪一番,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怎么會不方便?”黃寧連連點頭?!白岟庀掳傩瞻簿訕窐I(yè),本就是本鎮(zhèn)的職分所在嘛。天使有心了?!?p> “好。”元尚沒能從黃寧表情上看出什么來,也不再言語,轉(zhuǎn)身向蘇澄示意。蘇澄帶著一個百人騎兵隊分出大陣,便向外奔去。此次荀茂和元尚隨身共帶了兩千一百騎兵和兩千步兵,其中還有一千一百人是天策禁軍和圣煌騎士;黃寧絕不可能把編制上規(guī)定的六千步兵和兩千騎兵都擺在小小的溢州城。這樣一來,只要不是最差的狀況,他們都可以不落下風(fēng)。
“這附近有哪幾處村子?”蘇澄出言問道,此時隨他一起出來的都是盈州本地征募的民兵,還有不少是從溢州三郡投奔到他們麾下的流民,因而倒有幾個本地通?!霸蹅儽M量每一處都走訪到?!?p> “俺當(dāng)初來溢州逃荒的時候,記得北面有幾個村子。”一個人皺著眉頭回想起來?!澳线呉灿?。不過溢州城這東西兩邊都是山嘛,就沒什么了。”
“好,那倒省下事了?!碧K澄點了點頭。
“就都在官道兩邊。”這人繼續(xù)回憶道,“說起來挨的也都挺近,好找。”
眾人便沿著他說的方向,先向北奔去。
“這里人不少啊?!碧K澄看向前方。面前的這村子面積不大,卻是人頭攢動,而且大多都是壯年男子,足見其繁盛,這倒是久在北境的他沒想到的。
蘇澄不欲驚動這些村民,便叫大家先原地休息,自己下馬走進村子里查看了一番。
村中見這樣一位魁梧男子進來,又左右窺探,不遠處隱隱約約還傳來大隊人馬的聲音,都警覺起來。這時周圍的村民都不再游蕩了,上百個精壯漢子一擁而上,把蘇澄團團圍在了中間。
“各位鄉(xiāng)親們好。”蘇澄不慌不忙地掏出了掌節(jié)度府書記的腰牌,向他們示意道。“小弟是荀茂荀使君麾下書記,此番隨朝廷天使來溢州走訪民情。不知貴村近年來年成如何?賦稅、徭役情況是個怎么樣子?有沒有盤剝百姓、濫派科差之事?”
“還真是個書記?!币粋€人湊上來端詳?shù)溃S是其中識字的人?!皶洠氵@倒是多心了。俺們這兒的官兒都是好官,黃老爺更是個大大的善人。去年俺們這兒受了北邊打仗的影響,他還給俺們免了七成租稅哩!”
“就是!黃大人對俺們那可是百般愛護?!绷硪粋€人也點頭說道?!皶洠ヒ侨コ抢?,可得幫俺們給黃大人請安哈!”
“別打岔?!币粋€年齡大一些的人拍了這人一把?!皶洠セ厝ヒ娏嘶噬?,還請幫黃大人美言幾句,讓黃大人繼續(xù)在俺們這兒做官兒,成不?”
這時其他人也紛紛湊上前來,你一嘴我一嘴地說開了。蘇澄也沒法解釋自己只是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麾下的小小書記官兒。
“各位鄉(xiāng)親的愿景,小弟一定傳達!”他只好這樣安撫起眾人來?!安恢魑粚ΜF(xiàn)狀有什么不滿沒有?還請?zhí)岢鰜?,小弟也好請上面改進!”
“能有什么不滿?”一個人哈哈笑道?!包S大人都替俺們考慮到了。只要朝廷別聽那些大頭巾的壞話,把俺們黃大人調(diào)走就好?!?p> “是啊!”另一個人激憤地說?!俺⒗锬切┐箢^巾、高帽子,甚么也不知道,哪里肯聽聽俺們老百姓是怎么想的?對俺們老百姓好,那難道不就是好官兒了?”
蘇澄又聽他們七嘴八舌了一番,實在招架不住他們的熱情。趕忙告辭:“小弟還得去其他村坊里看看,就不叨擾各位鄉(xiāng)親了——不用了大叔,小弟隨身帶了干糧——大家再見。”說罷,他便落荒而逃。
沒想到黃寧對自家百姓這般好,這倒是和北境那些只知道暗暗招兵買馬、收攏錢糧而全然不顧百姓死活的禍害不同。蘇澄一行人接著沿官道向北進發(fā),一路上又碰到六、七座村莊,簡直每一村都比前一個要熱情,險些讓他們脫不了身。
到了下午,眾人又向南行去,溢州城南邊也有八、九處村子,村民對黃寧也是不住口地夸贊。
“溢州郡雖大,但山多田少,所以村莊相對集中?!睆哪线呑詈笠粋€村子出來后,一個本地通對蘇澄解釋道?!翱こ歉浇簿瓦@幾處村子了,若是還要去其他村子,那最近的一處也得明天才能趕到了。
“想來口碑也差不太多。他總不會把各村的待遇還分開吧?”蘇澄說道,他感覺去遠處的必要性已經(jīng)不大了。只是隱隱約約地,似乎還有什么事情不對。
“不對!”蘇澄突然喝道,直把附近幾人都嚇了一跳?!熬蛻{那幾個村莊那么點面積,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青壯男子?而且大白天的,這些人怎么什么都不干,就在村里閑逛?每次把我堵得死死的,不讓我四處查看,還想留下我吃飯,哼哼,好你個黃寧。”
“怎么了書記?”這支騎兵的隊正問道,皺起了眉頭。
“咱們遇到的那些人,應(yīng)該都不是本地村民?!碧K澄沉聲說道?!案魑?,還請辛苦一下,隨我回去看看!”
眾人調(diào)轉(zhuǎn)馬頭,又向南邊不遠處剛剛走訪過的一處村子涌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