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最后一面（完結(jié)）

　　六天后的下午，顧夢站在濱黑監(jiān)獄的鐵門前。

　　熟悉的場景又勾起了她久違了的回憶。

　　不過，她來不及多想，與門崗溝通了幾句就直接來到了接見室。

　　剛一進接見室的門，就看見尹賀坐在玻璃窗對面，熟悉的囚服、熟悉的位置，唯獨不一樣的是尹賀蒼老的臉。顧夢的眼淚唰地一下子流了出來。

　　尹賀看她的眼神卻依然溫柔，微笑著點頭示意她過去。

　　顧夢收斂情緒，忍住眼淚，在尹賀對面坐下，緩緩伸手，從熟悉的位置取下電話聽筒。

　　“顧夢，你來啦，終于還是到了這一步，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p>　　聽筒里，尹賀的聲音依然溫柔。

　　顧夢忍著眼淚看著他。

　　“顧夢?！币R開口。

　　“其實，從高中起我就認定了你是我這輩子的愛人。我們外表般配，家境相當，在外人眼里，我們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但我明白，在你心里始終裝著一個人——肖劍?！?p>　　顧夢吃了一驚，臉上的表情僵住了。

　　尹賀苦笑了下接著說：“高中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你對肖劍的在意。你不是那種爭風(fēng)吃醋的女孩，你從沒主動靠近過肖劍，是你的余光出賣了你。每次圍繞在肖劍身邊的嬉笑吵得人心煩的時候，你的視線都會停留在某個角度。這種時候多了，我便明白你這樣是出自你對他的在意。可惜你一直沒找到機會與他獨處，唯一肖劍犯急性闌尾炎的那次還被我強行破壞了?！?p>　　顧夢表情苦澀地看了尹賀一眼。

　　“于是，高二分班后，你便跟他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以為這是我幸運的開始，但也是我不幸的開始。那時候我以為你跟肖劍的緣分盡了，一上大學(xué)便立刻開始了對你的追求，而你也順其自然的答應(yīng)了，從此以后我便開始拼命對你好。你的每一個愿望我都拼命滿足，生怕你從我手里溜走?！?p>　　顧夢的眼睛里又泛起淚水。

　　“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走上工作崗位后，我開始認真計劃起我們的未來。但令我沒想到的是那次云霧山之行，去之前本來是一通日常向你報備的電話，卻牽出了你對肖劍埋藏多年的執(zhí)著。電話里你接近命令的口吻讓我向肖劍代為轉(zhuǎn)達你的意思，當時我就明白了你的心意，那一刻我心里迸發(fā)出無限的痛苦，但我沒有從中作梗，因為我明白每個人都有追求真愛的權(quán)利，所以你順利地加入了進來?！?p>　　顧夢的淚水流出了眼眶。

　　“所以我能做的只有默默觀察。我知道云霧山之行對你來說肯定是有計劃的，大家去望月崖前你慌慌張張的從物資堆里抓起燒烤醬、大家在望月崖烤肉的時候你忽然像個孩子般借口有趣一把搶過燒烤刷、還有你藥箱里的東莨菪堿和一次性注射器，都說明了你的有備而來。石子路遇險后你為大家清理傷口的時候大家疼的都叫出了聲，只有肖劍沒有叫，結(jié)果晚上他就發(fā)病了。那一刻我明白你要的機會終于來了。但看著肖劍燒的身體扭曲表情痛苦的樣子，我實在不忍心耽誤了他的病情，于是一咬牙跟凌風(fēng)一起把他送到了你和許薇的帳篷?！?p>　　顧夢低著頭，表情痛苦，淚水不停的從眼眶滴落。

　　“入獄后你來看我的那次我很感動，你的人生正處在最好的年紀，我不能耽誤你，于是忍痛說了分手的話。本來以為我們就此結(jié)束了，但沒想到三個月后你大著肚子來看我并解釋說這是我們云霧山之行前去情侶酒店的結(jié)果。你不知道這個理由對我來說是多么荒唐可笑，你不知道那次在情侶酒店你洗澡的時候我看見了客房垃圾桶里被你丟掉的空藥盒，你不知道其實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每次去酒店你都讓我先去洗澡是為了趁機吃掉盒子里的藥，你更沒注意到你解釋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多么慌亂無助?！?p>　　顧夢哭得泣不成聲，雙手捂著臉。

　　尹賀看著她，眼神卻依舊平靜：“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心里痛苦萬分，我該怎么對待你呢？是該借此在你對我的無情上狠狠踩上一腳？還是該成全你多年來的處心積慮的如愿以償？那幾秒我的腦子轉(zhuǎn)得像高頻運轉(zhuǎn)的機器拼命計算著答案，但結(jié)果，心里的天平還是傾向了你。我不忍看到你傷心、不忍看到你無助、我不忍看到你被人綁在道德的枷鎖上唾罵、不忍你因為對愛偏執(zhí)地追求耽誤了你的一生，所以我強忍住內(nèi)心的痛苦咬著牙說了句讓你盡快聯(lián)系民政局辦理手續(xù)就轉(zhuǎn)身走了。當然，孩子比預(yù)產(chǎn)期早了一個月出生的事實我聞而不驚，自然也沒向你問起。”

　　顧夢哭的滿臉通紅。

　　“監(jiān)獄里環(huán)境惡劣，稍不留神便會招來一頓拳打腳踢，所以孩子出生以后你來看我那幾次我臉上總是掛著淤青。但你從沒問過，我也從沒講過。因為每當我看到你憔悴的臉都心如刀割，我明白生活對每個人都不容易，并不會因為你是女人就偏袒你，而我在這里卻對你無能為力。曾有多少個夜，我躺在監(jiān)獄的床板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我的人生和感情都掉入了現(xiàn)實的夾縫里，這樣忍辱偷生的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即使三十年后出獄后，我還能干什么呢？但轉(zhuǎn)念一想，在孩子心里，我是他唯一的父親。三十年后我出獄了，我有了一個現(xiàn)成的兒子，也有了你，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個幸福的家。想到這兒，我忽然覺得心里有了動力，我不能再甘心忍受這里的折磨，我要逃離這個人間煉獄，我要給你和孩子最好的生活?！?p>　　顧夢哭得像個小孩子，不停抽搐喘息。

　　“以后的事，我想聰明的你早就猜到了，我們游走于生死之外賺了些錢，我終于盡到了一個做父親的責(zé)任，給了你和孩子好的生活。這些年我唯一的遺憾是不能經(jīng)常陪在你身邊，我那么做是為了保護你不被沾染上嫌疑?！?p>　　顧夢哭著點頭。

　　“顧夢，我們的孩子也大了，馬上就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也放心了。以后你跟孩子要好好生活。此生有你，我覺得很幸福。”

　　說完，尹賀掛上電話，站起身，微笑地看了顧夢最后一眼，轉(zhuǎn)身走出接見室。

　　另一個接見室里凌飛深情地望著玻璃窗對面的安糖。

　　安糖的臉上永遠掛著單純的表情，眼神里也永遠透著單純和對生活的渴望。安糖舉著聽筒，正專注地看著玻璃窗對面的凌風(fēng)。

　　“安糖。”凌風(fēng)溫柔地開口。

　　“入獄以后，你剛來看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是……但人類社會的復(fù)雜有很多是你不懂的，為了保護你我始終沒有在你面前承認，我很怕承認了會傷害了你。我本以為你會漸漸把我忘記，但你一直堅定地跟著我讓我特別感動。要知道，作為人類，為了達到自私的目的有多少人不惜跌破底線讓自己變得比野獸還可怕。人類早就用太多的骯臟和丑陋磨折了本性?！?p>　　安糖專注地看著凌風(fēng)，眼神里露出一絲哀傷。

　　“有時候我真覺得人類還不如你。我曾經(jīng)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個，我也追求過外表的膚淺的美，但在遇到你以后，我才體會到什么是忠誠和真情。你有一顆單純善良的心，但可悲的是你卻沒有人類永恒的靈魂和長久的生命。于是，那天在望月崖的時候，看到你去舔她的血，我才意識到機會來了。雖然我也不清楚后面發(fā)生了什么，但我們共同的記憶讓我確定你就是……”

　　安糖的眼淚順著面頰滑落，看著凌風(fēng)的眼神里雜著悲傷和欣喜。

　　凌風(fēng)的眼淚也流了下來，頓了頓接著說：“后來，在獄中尹賀提出了……他的想法跟我不謀而合，其實我早就受夠了這里的一切，與其在這里磨折半生，不如出來放手一搏，我要讓你過上好的生活?！?p>　　凌風(fēng)擦了擦臉上的淚，微笑地看著安糖：“安糖，我不想說得太多，我希望你的人生能夠過得簡單而快樂。我想讓你知道，以后沒有了我，這世上還有很多疼愛你的人。你的人生還很長，而我只是你記憶里的一段過去。以后沒有了我，你也要好好愛自己，我希望你的眼神永遠如我們在街頭初遇時那般單純和對生活充滿向往。安糖，答應(yīng)我要過得幸福。”

　　說完，凌風(fēng)掛上了電話，把手貼在玻璃窗上，安糖也趕緊把手貼在了玻璃窗上。感受著玻璃傳過來的溫度，凌風(fēng)溫柔地看著安糖微笑了下，起身，轉(zhuǎn)身走出了接見室。

　　安糖的手還貼在玻璃上，流著淚，看著凌風(fēng)消失在視線里。玻璃窗上凌風(fēng)手上的余溫，漸漸消散在空氣里。

　　接見室里，肖劍等了一下午，莎娜都沒有來。經(jīng)過獄警的同意，他給莎娜寫了封長信：

　　莎娜，我等了你一下午你都沒有來，我并不怪你。我知道我們兩家間的關(guān)系讓我們之間也變得復(fù)雜，但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所以只能都寫在信里了。

　　莎娜，其實，從上高中開始，我就看出了你對我的喜歡。剛?cè)雽W(xué)那會兒你中文不夠熟練，學(xué)習(xí)進度也跟不上，我拿出所有的課余時間幫你補習(xí)是誠心誠意。因為你媽媽是給我第二次生命的人，我要報答她。我曾跟你提起過，在我十二歲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的暑假，發(fā)生了嚴重的車禍。本來已經(jīng)無力回天的我，在你媽媽地幫助下得到了現(xiàn)在的新身體。也是在那次車禍前，我意外地知道了我們倆家的關(guān)系。所以從第一次在學(xué)校見到你開始，我就決定要好好對你。但不幸的是所有的事都開始于高一那年的圣誕節(jié)。圣誕節(jié)那晚，我和許薇去參加物業(yè)組織的圣誕晚宴的路上許薇險些摔倒。我問她怎么了，她說是漸凍人癥。那一晚，我一宿沒睡，我瘋狂地在電腦上搜索著這種病的病因、病理和藥物治療效果。但令我沮喪的是不管怎么查，結(jié)果都是這種病是絕癥，從發(fā)病起生命一般不超過五年。許薇是我從小一起青梅竹馬長大的玩伴，我們共同的記憶里充滿了太多的兒時回憶，在我心里她就如同我的家人一樣。我根本無法承受她得了絕癥的事實，我的內(nèi)心像一匹嘶吼的野馬一樣絕望。當我近乎瘋狂的時候，腦子里突然蹦出了個想法——靈魂交換。于是我開始仔細計劃。除了替身安糖很容易就被我控制了以外，這個辦法最關(guān)鍵的還是在于施術(shù)者。你媽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忍心威脅她，所以只能把你當做目標。在我打電話威脅你的時候，你所有的恐懼、驚慌和無助我都感受到了。所以云霧山之行以后，你為了自保而慫恿許薇父母把我告上法庭的時候，我沒有選擇把你一起拖下水。因為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我，為了許薇，我愿意用我這條命換她的命。至于安糖，后來她總是來看望凌風(fēng)，我始終不明白是為什么，但為了安糖能過得幸福，凌風(fēng)居然選擇了越獄?？吹剿臎Q定，我還有什么好退縮的呢？不管安糖愛的是誰，我們都是為了她好。莎娜，你是個好姑娘，你擁有愛你的父母和富足的生活，你本該擁有一個完美的人生，是我毀了你。為了許薇，我奪走了你一生的幸福。然而，今生我已無力償還，如果有來世，我愿意留在你身邊，守護你一生一世。

　　又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晚霞把天邊燒的緋紅。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瘦弱女人站在窗邊低頭看著手里的信。半晌過后，她拿著信紙的手緩緩放下，抬起頭，眺望遠方。她用另一只手抓下她經(jīng)常披在肩上的羊絨披肩，她的表情逐漸變得放松，但臉上卻掛著永遠無法撫平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