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前能攻破隘口么?”有馬晴純憂心地問道。他實在不太想晚上也要分兵看守青方家挖的破工事,所以一天能攻破最好,如果不成的話,只要越過山脊線也是可以接受的,那樣防守難度要低得多。
“應該問題不大,如果青方家的土墻都是這樣的形制,這一段的路途至多也就能安置四五處?!辈ㄗ粢姷膬?nèi)海政通作為熟悉地形的人給有馬晴純分析道。有馬晴純點點頭,繼續(xù)看著進攻情況。
“其余幾路可有突破?”他不抱期望地又問一句。
“是,其余兩路也突破了第一道土墻,只是那邊山路狹長,恐怕情況不太好?!?p> “是嘛……”本陣的有馬晴純向武雄方向望了望,繼續(xù)盯著三河內(nèi)方向的進展了。
青方軍第三道防線比第二道要難打得多,因為這里已經(jīng)越過了山脊線,所以青方軍反而成了有人數(shù)優(yōu)勢的一方,壓的有馬軍苦不堪言。有馬軍沒有辦法,老規(guī)矩用車輪戰(zhàn)消耗,接著組織了一干武藝精純,善使長槍的武家,由后藤純明帶著親自沖陣,而青方家的旗本雖然顯露疲態(tài),但槍陣操持得密不透風,一時之間竟沖不動。
雙方咬著牙拼了幾回合,最后還是有馬軍的武士仗著武藝更勝一籌,且具足完備,舍身沖入槍林之中破開了陣線。這一次青方軍的撤退就沒有前兩次那么從容了,饒是跑的干脆,身后也有箭矢相護,依然有三個可憐人被豬突猛進的有馬家武士留在了撤退的路上。
“伯耆守!伯耆守!莫急,莫急??!”
有馬家這么一輪代價也不小,多少都掛了些彩,一看這情況前線的大村純前和多比良重純趕忙給后藤純明拉扯下來,說什么也不讓他再沖了。他領著的這些不是各自的家中重臣,也多是有力的下地人,折在這鬼地方他們虧都虧死了。
聽到后面喊話,本想一鼓作氣直接突破第四道防線的后藤純明看了看周圍人的神情,深嘆一聲,讓不值錢的農(nóng)兵雜役們填補了空缺維持與青方軍的對打,一臉懊惱地帶人退了下來,就差再來一句“豎子不可與謀”了。
“伯耆守大人,此地不過是前哨站,可要好生保存實力,不可孟浪??!”二人的理由倒也充分,這幾道土墻的爭奪雖然惡心又漫長,但雙方投入的兵力都比較有限,饒是青方家人少,也絕對不可能算是投入了本隊。這點后藤純明也清楚,打了這么久,青方軍雖然人手一領邦邦硬的具足,但打起來就看得出沒有武家的底子來了。
第四堵墻的陣容就豪華得多,盡是以逸待勞的足輕不說,墻后隱約豎起的陣旗也說明了青方軍的先鋒大將就在此地駐守,這一道墻也比前面幾道更為寬闊,有馬軍的攻勢更加寸步難行。
為了保持進攻態(tài)勢,有馬軍自然也進行了多次輪換,而且為了方便快速補充陣線,本就狹長的山路被有馬家的士卒們?nèi)脻M滿當當,只有一點縫隙能容人通過,后藤純明等人則站在墻上的木盾后面指揮作戰(zhàn)。
雖然是艱苦的戰(zhàn)斗,但在山麓的陰影遮住夕陽之前,青方軍終于放棄了最后一道陣地,搖著三星旗向后退去了。
“太好了!給我沖!追上他們!”眼看自己終于突破了青方軍的隘口防線,后藤純明久違地感覺到熱血沖上了頭頂——實在是這大半天的戰(zhàn)斗實在是太無趣了,他還是喜歡打野戰(zhàn)。
第一批翻上墻頭的農(nóng)兵則盡數(shù)被密集的箭雨射倒——青方軍的主力終于借著夕陽的余暉出現(xiàn)在后藤純明的面前,青方家一面八藤紋一面三星旗隨著濕潤的海風在風中飄搖,白色的旗幟被夕陽染成橘色。
“快,去給有馬修理傳話,青方軍沒有籠城,看樣子要跟我軍打野戰(zhàn)!”多比良重純反應快得很,抓來自己一門的使番就讓他快跑去給本陣送信。
“不要害怕!先把木盾送上墻頭立住再說!”后藤純明指使著歇息了一段時間的奉公人們帶著木盾前去進行這個困難的攻堅任務。
然而建立前進陣地居然遠比后藤純明考慮的容易得多,青方軍雖然箭矢如雨,卻沒有一隊趁著墻頭的奉公人們立足未穩(wěn)的時候發(fā)動沖鋒的,后藤純明于是繼續(xù)派人頂著木盾向前,逐步占領立足之地,有馬本陣則不斷地派出兵力填補后面幾道土墻的空隙。
眼看青方軍居然真的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點點把人手送到墻外,后藤純明心中暗自松了口氣——雖然送上去的農(nóng)兵們少不了被青方家亂箭射死的,但只要陣地穩(wěn)住就好說,等足夠的人手站穩(wěn)了腳跟,誰還怕跟你丫拉平了陣線打野戰(zhàn)?
“哼,青方家的小兒果然還是嫩了些,半渡而擊的道理都不懂,實乃我幸?!焙筇偌兠鬟h遠地就看見那兩面大旗下面騎在馬上的,正是他夜夜的噩夢中那揮之不去的臉,左肩已經(jīng)接近傷愈的地方仿佛又疼痛難忍,就像那天被什么東西撕碎的時候一樣……
“……很快了,我馬上就要親自砍下你的腦袋。”后藤純明深深地吸氣,平復自己的情緒。
青方隆雅自然也看見了站在第三道墻上的后藤純明,老熟人這么快就親臨戰(zhàn)陣屬實嚇了他一跳:“我去,這貨這么猛,挨了一槍子兒這么幾天就養(yǎng)好傷了?!?p> “大將,現(xiàn)在正是進攻的好機會!”依然帶著家里的侍從跟在青方隆雅身旁的佐志方善芳人提出建議。
“不要急,現(xiàn)在人還太少?!鼻喾铰⊙艛[擺手,為了防止有人獨走,他特意親自帶著旗本將本陣前置在最前方。
青方軍時不時的一輪箭雨總是能帶走幾個連身像樣的護甲都沒有的農(nóng)兵,但這不妨礙有馬軍謹慎而又迅速地從墻后翻上來,再頂著木盾向前,為后續(xù)兵力的就緒提供掩護。
眼看有馬軍已經(jīng)上來足有百人,先鋒大將的后藤純明也前置進入陣中,青方隆雅叫過身邊的和尚,“去,讓你們的人準備準備?!?p> 那長手長腳的瘦和尚面對不遠處不斷爬上來的有馬軍緊張得話都快說不出,得了命令反倒長出一口氣,雙手合十念了聲佛,就向隊伍后面跑去了。
“伯耆守,小子久疏問候,莫要怪罪,實在是沒成想閣下身似鐵打,竟是如蘇子卿般的人物,實在佩服?!币豢春筇偌兠髋郎贤翂?,青方隆雅先開口聊起天來。
一聽這黃口小兒張嘴后藤純明就感覺背上汗毛倒立,往木盾后頭就是一貓腰,四下里看了看沒再有人舉著上次那奇怪的鐵棍,這才露出頭來痛斥青方隆雅的無恥,助那澀江公親奪他家業(yè)。
“誒?伯耆守此言差矣,這武雄本就是澀江家的所領,閣下入繼后藤家,理應跟宗家再無瓜葛才是,閣下反而趁薩摩守年幼可欺行了不義之事,有什么顏面在這里搖唇鼓舌?”任后藤純明罵的難聽,青方隆雅也不生氣,倆手兒一抱,小腿兒一翹,嘛也不干,就坐著跟你嘮。
后藤純明雖然砍人猛,腦子其實不差,他在這跟這黃口小兒打嘴仗并非為了逞一時口快,而是為了吸引對方的注意力,拖時間讓更多的兵卒能夠爬上來,做好與青方軍打野戰(zhàn)的準備。第一批爬上來的士兵大多已經(jīng)在前幾輪的戰(zhàn)斗中消耗了很多體力,人數(shù)也有限,萬一青方軍動手,很難說頂不頂?shù)米。婵康米〉倪€得是有馬家新派上來的人,他得盡量拖到這些人上來才行。
兩邊隔空喊話玩得不亦樂乎,眼看對方越來越多人頂著箭雨翻過土墻,漸漸地形成了足有二百余人的隊伍,有馬家的有馬瓜也終于進入了山路——雖然不知道這是不是有馬晴純的隊伍,青方隆雅也等不到肉眼確認的時候了。
“伯耆守,爾可知曉爾等最大的錯誤是什么?”青方隆雅突然神神道道地用洛音開始講話。
“什么?”后藤純明雖然是個土老巴子,但他爹還是有點文化的,所以也不至于一點都聽不懂。至于更沒文化的農(nóng)兵,那就全然像是在聽天書了。
青方隆雅本來以為這種時候講洛音會更有氛圍,結(jié)果忽然發(fā)現(xiàn)對面似乎壓根聽不懂,一時就顯得非常尷尬,有些下不來臺。但是這個戰(zhàn)術要是聽講的聽不懂就沒有作用了,沒有辦法還是換回西肥前的方言繼續(xù)說。
“你所行諸多不義,自然罪孽深重?!彼D了一頓,陡然提高音量,
“但是!”
“你最大的錯誤,是本家匡扶正義,蕩清世間污濁之事時,阻礙本家的腳步!”
青方隆雅拍了兩下腰間的刀柄,藤吉很識時務地把那面“天軍行陣”旗高高地舉在大將的身側(cè)。
“我等乃是天軍,吾之意志既乃天命!與天軍同行,或者被我碾碎!”
“……”后藤純明一時間看傻了,這是玩的哪一出?若是他能在后世海對岸的網(wǎng)上沖沖浪,現(xiàn)在肯定會發(fā)一個流汗黃豆,再來一句“差不多得了,哈批?!?p> 青方隆雅話音未落,就舉起一個小鈴鐺,輕輕搖動起來。
后面的僧侶則撞起鐘,一齊念起超度的經(jīng)文,寥寥幾十人的隊伍此刻發(fā)出的聲響卻隨風飄落在每個人的耳中。
“認真聆聽吧,這晚鐘已然昭示汝等之名!”
殘陽如血,風卻止息。有馬軍也好,青方軍也罷,各自都停下動作,一切的目光都聚焦在青方隆雅的身上。
后藤純明忽然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轟!”
“轟!轟!”
身后爆發(fā)的轟鳴甚至蓋過了僧侶們誦經(jīng)的聲音。無數(shù)大小石塊在山上迸發(fā)飛上天空,把山間的夕陽撕成斑駁的亂影。
下雨了。
這個年代沒有高空墜物,但不妨礙被爆炸送上天的石塊把動能轉(zhuǎn)化為勢能之后完成它們工作——掉下來。
一頂安全帽或許能幫助你度過一次生產(chǎn)事故,但武士們的兜在設計的時候可從來沒考慮過應對以二三十米每秒速度落下的石塊。一頂由工匠手工精心制作而成的頭盔,或許能讓一個幸運兒的腦袋免受洗禮,亦或是與其血肉和武家的榮耀一起被砸進地里,不再分離。
在飛降的石雨之中,生存似乎變成了簡單的概率學問題,而其下的大多數(shù)人卻永遠的成為了分母。
在前出陣地的有馬軍甚至忘記了自己還在對陣的事實,無一例外地,回頭看向已經(jīng)化為人間地獄的隘口。
“權(quán)、權(quán)現(xiàn)發(fā)怒了!”緊隨著哀嚎而來的,是不知誰嚇破了膽的,支零破碎的話語。
“權(quán)現(xiàn)發(fā)怒了!權(quán)現(xiàn)發(fā)怒了!”這句話如瘟疫般在士兵之中蔓延,士兵們舍下武器,放棄陣地,轉(zhuǎn)身就往來時的方向驚恐爭先恐后地逃竄,全然不顧他們一日的努力就此東流的事實。
后藤純明等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約束部隊,被裹挾著一并向后退去?;厝サ穆肪惯B來時需要翻墻的時候都不如,暗紅的血水沿著緩坡流淌,溫熱而靜謐的尸體,冰冷的石塊與試圖抓住每一個能動的人的哀嚎著的殘軀——同鄉(xiāng)的友人,鄰村的地主,為了掙水干過架的混蛋……他們或許熟識或許陌生的人們眼下不過是逃出生天的道路上一重又一重的阻礙。
死亡是擋不住求生的欲望的,尤其是死的并非他自己的時候。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形式并不重要,只要能活著離開這里……活著,活著……
有馬家的本隊只有一小部分進入了那片血腥之地,謹慎的有馬晴純自然不在其中。但他已經(jīng)完全清楚,無論自己還能收攏多少人,也已經(jīng)完全不可能繼續(xù)作戰(zhàn)了,如此恐怖的景象已經(jīng)完全摧毀了部眾的作戰(zhàn)意志。他能做的事情已經(jīng)不多了,當務之急是撤離這里……
“轟!”
“轟!”
身后的另外兩個方向,剛剛才聽過的聲響又在山谷間炸響。沒過多久,就有零散的兵馬從山間奔出。有馬晴純的老臉先是唰地變白,接著又凝成了豬肝色。
“修理!修理!禍事了!禍事了!”本隊的谷川彈正左衛(wèi)門一看事壞了,牽著主公大人的韁繩就要開溜,至少要把主公安全送回去。
有馬晴純雖然已是一甲子的老大人,身體還是倍兒棒的,很快就緩過來,大喊“有馬隊!撤退!”
得了令的本隊跟著馬上就腳底抹油起來。只是西鄉(xiāng)純久動作更快,仗著自己后詰的位置優(yōu)勢,殿軍變先鋒,隊伍齊備地就往回家方向跑去。
波佐見雖然是個內(nèi)部有點空間的小盆地,但出入的路徑卻不甚寬廣,幾支隊伍撞在一起反而堵塞了。
就在這焦頭爛額的時候,有田方向已經(jīng)有青方軍沖了出來,四處捕殺有馬軍的士兵。三河內(nèi)這邊,就在三位難兄難弟剛剛逃到第四堵墻的時候,不知是因為逃跑的人太多震動了地面還是什么原因,北側(cè)陡峭的巖壁忽然發(fā)出兩聲不妙的低沉聲響,接著毫不留反應余地地,就沿著青方軍挖坑的一線發(fā)生了坍塌。
起初,哀嚎的叫喊壓過了山巖的聲音,接著,山體滑坡的隆隆響聲覆蓋了人之聲,最終一切都在土石之中獲得了永恒的安寧。
大難不死的三人僅以身免,籠罩在塵土之中,皆成了土黃的顏色。本來年紀也不小了的大村純前看著眼前的景象,著了魔似的,忽然立住了,也不言語,也不動作,呆若木雞,仿佛被這山巒攝走了魂魄。
“丹后守!丹后守!哎!”后藤純明和多比良重純急急地喊過幾聲,也沒能喚回魂來,只好倆人把他左右胳膊一架,拖尸體似的逃命去。后藤純明眼見有馬本隊幾乎堵死了南下的道路,心中焦急萬分,和多比良重純倆人一商量,決定行個險著,置死地而后生。趁著北邊的青方軍還沒有南下的檔口,仨人向東橫穿,向著后藤純明熟門熟路的嬉野逃去了。
由于遇上了意料之外的山體滑坡,青方隆雅率領的半隊人手沖出來的時候,有馬軍大部已經(jīng)離開了,追著殺翻了跑在最后的些許個倒霉蛋,也不好再追,就只好先在川棚整頓隊伍。
狂言堂
元旦快樂但是復習(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