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酒量如何?
姜云微微一怔,她沒想到明燎也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一日之中,值得驚訝的事未免太多。人情冷暖,家國天下,這分明是不該混為一談的事,卻已經(jīng)在陰差陽錯里盡數(shù)掀開。許多他們不能也不愿深究的過往,自此再沒有回避的余地。
姜云輕攏碎發(fā),把青絲繞在耳后。隨著這一個動作,指尖的冰涼滲入發(fā)膚,原來她已遍體生寒。
“殿下可不像借酒消愁的人?!彼龂@了一聲,而后又笑了笑,“不過,也好?!?p> 但也只是一句不經(jīng)心的回應。
在此事上,他們顯得頗為默契。明燎未曾邀她對酌,姜云也不會將他的話當真。
以明燎太子之尊,偶爾也會做個普通人。只是他從不會放縱自己,所以,這句自然而然的朦朧邀約,終究也只能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姜云唇角微揚,似乎恬淡又滿足:“暖澗逢花朝,山溪宿春鳥。若在江南,此刻也該有一番好風貌?!?p> 兩人正言及社稷山河,姜云的懷念似有唐突,但明燎卻無意叫停。
他難得會有這種,或許該算是好奇的心緒。
明燎未必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他只是忽然想知道姜云會說什么。
“踏春時節(jié),江南最不缺的就是酒,只是外祖一向不允我貪杯?!?p> “哦?”明燎似是有了幾分興趣,“徐太傅好酒成性,竟也有這般規(guī)矩。”
姜云笑著也搖了搖頭:“是,外祖好酒。”她輕輕側著頭,想起了一些趣事,臉上慢慢浮起回憶,“我才到江南的時候,外祖用一帖字,換走了江南最好的女兒紅?!?p> 明燎挑眉問道:“留給你出嫁時用?”
姜云失笑:“那位老師傅也是這樣想的。”
這兩句話皆顯調笑,明燎微微瞇起眼。
姜云唇角的得意清晰而張揚,見明燎看過來,她假作遮掩地垂下腦袋。
然而太子殿下豈是好欺負的人,明燎仿佛無知無覺,對她的閃躲之姿視若無睹。
姜云慢慢地嘆了口氣:“非要這樣說,倒是也沒有錯?!?p> 最終仍是她先開口,可此言之中,似乎多了些認真和鄭重,與方才的玩鬧截然不同。
明燎揚眉道:“太子妃何意?”
藏酒送嫁,這是江南民間的習慣,京中貴胄的婚嫁之儀另有章程,太子妃的嫁妝中,自然也沒有這一壇酒。
姜云凝眸看他:“大約五年前,殿下巡查江南之時,應當與外祖見過一面?”
明燎聞言笑出了聲:“是,徐太傅的送行酒,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佳釀?!?p> 這答案令人驚異之余,卻也有果然如此之感。
徐太傅本就是這樣一個人。
“外祖常說,若想飲酒,就要做好說真話的準備。說我既然不愿敞開心扉,那便還是糊涂一些更好。所以這一壇好酒與我無緣,哪怕那家酒坊至今還流傳著這段佳話?!?p> 她說著也笑了:“人間事兜兜轉轉,落紙成書,終究是一個緣字?!?p> 女兒紅是陪嫁之物,徐太傅和姜云并不在乎這條規(guī)矩,然而這酒,竟還是給了她的丈夫。
“外祖后來說,殿下與賀將軍,實在是不懂欣賞。”
“上戰(zhàn)場那一日,瑾之就戒了酒。”
卻不說他自己如何。
姜云若有所思地一頷首:“賀將軍嚴謹持身,令人敬佩?!?p> 明燎興趣更深:“旁人飲酒,只會昏昏沉沉,滿口胡話。唯獨徐太傅,卻是越來越清醒?!?p> “美酒醉人,但也問心?!苯频乃季w回到水鄉(xiāng),陷入恍惚的回憶里?;厣裰?,她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那殿下是想要酣暢之大醉,還是灼喉的清醒?”
明燎輕笑:“你可知孤與瑾之上一次飲酒是何時?”
他才說過賀周戒酒之事,卻又問了這樣的問題。而既有此一問,答案自然不簡單。
姜云眉目沉靜,言中隱有試探之意:“賀家一案塵埃落定之后?”
“不,就是五年前,孤向徐太傅告別之時?!?p> 明燎說得十分玩味,仿佛只是在逗弄他的妻子,姜云卻下意識地斂了心。這個日子……
她緩緩開口:“您當年之行并非本意。”
明燎贊道:“聰明?!?p> “舞弊案內(nèi)情復雜,牽連甚廣,朝野上下查了兩年,才查到謝家頭上。陛下有意請徐太傅回朝,命孤赴江南傳詔?!?p> 也惟有徐太傅值得太子親自相請,然而他竟拒絕了。
“外祖當年就知道此案與賀家有關?”姜云微微皺眉,沉心思索,想起了明燎先前之言,“若謝家傾覆,必將引發(fā)一番動蕩。他不是明哲保身之人,不會在危急時刻逃避風波?!?p> “大是大非之前,徐太傅也不會顧及孤與皇后的關系?!泵髁堑卮穑肮屡c徐太傅皆知謝家絕非首惡,為避免打草驚蛇,約定一朝一野,一明一暗,并舉攜力,同時追查?!?p> 這才是那一壇酒中的殷殷之意。
徐太傅歸京遠比謝家傾頹引人注目,他若回朝,對許多人來說,將是危險的信號。
七年前的舞弊案與明燎關系太深,可定約之日對他來說,也絕不是放縱的時候。
疑云仍在積聚,真相仍未清晰,為他赴死的人尚未瞑目,那一壇酒……
姜云深深一嘆:“齊探花之所作所為令人唏噓,殿下可是想起了成越?”
她緩緩闔目,不忍再與明燎對視。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失而復得的少年英雄。
她知道大雍的太子從無動搖,但她卻怕自己沉浸在那一雙見證了無數(shù)犧牲的深眸里,愧對太子妃之名。
她是明燎的太子妃,她該和他一樣,堅不可摧!
在低緩沉靜的聲音中,明燎深深看向姜云。
“成越,賀將軍……還有許多我未曾見過的人。他們?yōu)槟е遥曀麄內(nèi)缡肿?。只是沒有證據(jù)而已,您一定早就知道舞弊案的真相。借外祖的酒,與賀將軍共醉……您是在向他道歉。
“您知賀將軍無辜,但也知只有他無辜。
“成越需要公道,天下人需要公道。”
天下為先。